權西森再次笑,然後看著她說:“你不會孤獨的。”
還是那雙眸色很淺的眼睛,被窗外的雪光照著,更透明了一些,如同琥珀,凝結了時間。他吻了吻她的面頰,才在她耳邊很輕地說:“我不會讓你孤獨的。”
——這是第二句類似情話的東西,還有點像一個承諾。
其實顧西穗明知道人生的孤獨不是愛情或男人能解決的,但她還是照單全收了,拎起行李道:“走吧。”
“不等哈妙琪他們嗎?”
“不等了。”顧西穗說,“反正還有機會再見到的。”
——這算她對他承諾的反饋。
這一次,他沒有幫她拎行李箱,也沒有幫她拉開車門。他隻是打開了車門,等著她自己提著行李箱下來,打開後備箱,把行李放進去。
早早起床的唐臣不明就裡地看著他們倆,大概以為他們兩個已經分手了,尷尬地跑回房間去了。
顧西穗和權西森也沒有解釋,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子,雪天路滑,何況是山路。
而她則努力把這座山、以及這座城市記在心裡。
臨到機場了,他們才告別。
顧西穗說:“你慢慢來,唐吉坷德。”
她指的是他在對抗他那位神秘的“父”,跟唐吉坷德大戰風車沒什麼區別。
他卻說:“那你也加油,西西弗斯。”
顧西穗哈哈大笑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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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人生需要假期,需要休息,需要時不時停下來喘口氣。
在回去的路上,顧西穗忍不住想,躺平潮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呢?經濟狂奔了四十年,然後突然就停了下來,從前你信奉的一切都失效了,什麼努力學習有個好學歷找個好工作之類的……全都不存在了,要重新調整預期,重新尋找新的方向和生活方式,所以集體在迷茫裡打轉。
但有時候,現實根本不給你迷茫的機會。
三個小時半小時後,飛機降落。
顧西穗拎著行李箱,一瘸一拐地回到住處,劉靈皺眉看著她,問:“你的腿怎麼了?”
“腳,凍瘡。”顧西穗脫掉了衣服,道:“以前我還納悶別人為什麼總是吐槽廣州的氣候,這次回來,發現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錢閃閃呢?”
“裡面。”
劉靈指了指錢閃閃的房間門,顧西穗便走過去敲了敲門,問:“喝酒嗎?”
房門隔了一陣子才打開,看著顧西穗一瘸一拐地去冰箱拿酒,錢閃閃也是眉毛一皺,問:“滑雪摔的?”
“凍瘡。”
劉靈面無表情地替她回答了,錢閃閃就尖叫了起來:“不是吧你?都幾月了?”
“那邊還在下大雪呢!”顧西穗從冰箱裡拿出了幾罐啤酒,回頭看了錢閃閃一眼。
她還是老樣子,穿著華貴的睡衣,倨傲又孤高的揚著下巴,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
任何一個身材過於性感的女人能在互聯網收獲什麼評價,2022年的女人都知道。
顧西穗昨天隻看了幾眼就關掉了,奇怪的是,她從未有過那麼堅定的時候。以前看到那些評論隻會憤怒,現在卻隻想戰鬥而已。
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啤酒,顧西穗才拿出手機,往沙發上一躺,問:“所以涼茶能治療凍瘡嗎?”
“你有病吧?”
錢閃閃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才問:“因為我回來的?”
“嗯。”
顧西穗專心致志地點著單,寧夏雖好,但她的身體卻永遠熱愛著炒牛河蝦餃雞腳雲吞砂鍋粥……等等等等。
一口氣點了幾百塊的吃的,顧西穗才轉向錢閃閃,錢閃閃沒好氣地說:“問吧。”
“你打算回應嗎?”劉靈還是直接有事說事,拿著草稿本和筆,拉著張椅子在錢閃閃對面坐下,道:“回應的話我們現在就準備回應,不回應的話,反正過幾個月就沒人關心了。”
“這可不是過幾個月就沒人關心的話題。”錢閃閃從茶幾上拿起劉靈的煙,點了一根,說:“你根本不知道當年有多少礦塌了——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看了今天剛發出來的那個視頻了嗎?”
她吸煙的姿勢可比顧西穗和劉靈性感多了,把手機放在桌子上,輕輕點擊播放,一張憔悴的臉就出現在手機屏幕上,那女人帶著哭腔說:我叫徐曉璐,今年三十二歲,這是我爸爸,他於2008年10月12日下礦……
三個人都默默無聲地聽著她的控訴,當新聞裡那些數字變成一個具體的、哭泣的女人之後,苦難就不再是一句話的總結那麼簡單了。
錢閃閃說:“其實08年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印象裡很小的時候就經常發生,我爸就是因為這個送我去外地念書的,他不想讓我看到那些人。”
“但你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錢閃閃笑著說:“畢竟去哪裡都能看到一堆人跪在路邊呼天喊地……”
她想起她小時候,幾乎沒怎麼走過路,出門都是坐轎車。她在車裡,他們在車外,偶爾她會看到人群中一閃而過的同齡人的臉,那些女孩子都帶著營養不良的清瘦和幹燥。
那還是世紀初的事情,她生活著的城市是非常詭異的,空氣永遠都是昏黃的,連路都不平整,可是隔一陣子,就會有一些豪華而氣派的建築拔地而起,突兀地豎在路邊。
而跟這些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路邊一個又一個灰頭土臉的工人,因為空氣的汙濁,他們永遠都幹淨不起來。
錢閃閃也一樣,一雙白球鞋,穿三天,就會變成灰的。她覺得惡心,不耐煩,壞脾氣地跟所有人發火。
直到後來再想起來,她才發現那些煤渣跟她小時候享受過的物質條件一樣,是帶著原罪的,平等地降落在每一個人的身上的。
“他負債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錢閃閃很平靜地說:“我離開家之後就沒再跟他們聯系過了,有時候好奇倒是會搜搜他最近在幹嘛,估計就是融資一類的吧……誰都知道,這年頭,欠錢多的才是真富人。”
“好消息是你現在達到娛樂圈準入門檻了。”
劉靈突然開了個缺德的玩笑,錢閃閃則道:“我還真有個影人頁面,我爸當年投資影視劇,我演了好幾部電影呢……”
她說著說著就扒拉出了那幾部電影,顧西穗和劉靈看了一眼,就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代到底是怎麼這麼荒謬的?
也不能哭,她們就隻好笑了,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在沙發上捂著肚子看錢閃閃的劇照——
其實顧西穗一直沒想明白他們是怎麼認出錢閃閃的,畢竟一個女人的幼兒時代跟成年階段差別可大了去了,顧西穗曾經還懷疑過錢閃閃的鼻子是不是整過,因為她的鼻子完美得像假得一樣,看到她小時候的照片,她才發現她小時候跟現在沒有任何區別,是那種天生嫵媚的,被稱之為狐狸精一樣的長相。
在過去幾十年裡,這一類長相可不怎麼受歡迎,顧西穗頓時明白了她為什麼那麼擅長處理跟男人之間的關系——她必然是,從小就伴隨著性騷擾長大的,沒有人會相信她純情不純情,天真不天真。
而顧西穗則截然相反,她長大的過程裡面臨的是另一種刻板印象和性騷擾,比如沒有人會相信她可以不純情,不脆弱,不好騙,不天真。
笑完了,錢閃閃才說:“我勸你們倆還是不要摻和進來了,這事兒沒那麼容易就過去的,我的黑歷史三天三夜都扒不完的,光校園霸凌一條就夠翻船的了——”
劉靈這才定住。
顧西穗則看向劉靈。
這房間三個女人,從來都是不同階級不同成長經歷,你猜哪個是被霸凌的那個?
錢閃閃則就像等待劉靈的這個反應似的,趣味盎然地看著她,輕笑著說:“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也沒有假裝過我是一個好人,總有一個能踩到你們的底線,所以我並不建議你們跑回來幫我們的,沒必要的。”
劉靈隻是凝視著她,之後也笑了一下,說:“你這點小把戲可騙不了我,你想把我們推開,以為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當鴕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這件事就過去了,我告訴你,不是的。錢閃閃,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們倆都知道,是你自己不知道——”
顧西穗也跟著笑了一下,表面上是錢閃閃收留了她們,其實是她們在陪著錢閃閃——她才是心裡最脆弱的那個人,非得有人陪著不可,因為她受不了一個人。
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人,隻能陷入到虛無裡,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她周圍必須要有人才行,她需要有事情不斷發生,需要侃侃而談,需要把自己包裝得無堅不摧,需要有人寵著她、哄著她……
隻有這樣,她才能活下去。
這件事劉靈知道、顧西穗知道,哪怕戴尚都知道,唯獨錢閃閃自己不知道。
“我已經三十五歲了,早就過了非黑即白的年紀,也習慣了人在犯錯、自己也會犯錯,如果說變老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大概就是,我會很容易原諒自己,也原諒別人。我的工作就是給各種犯錯的人擦屁股,你想說你有什麼黑歷史就盡情地說好了,三天三夜的時間我還是能勻出來的。”
“有意思嗎?”
“沒有,人生本身就沒意思。”劉靈笑著搖了搖頭,說:“但你不是說過了嗎?你是我們無聊人生裡最有意思的人,所以我要看著你折騰下去,從這堆爛事裡爬起來。”
錢閃閃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顧西穗靜悄悄地抱著錢閃閃,說:“你說的,哭過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劉靈則翻著手機,之後說:“得有人攔著兔總裁。”
“她怎麼了?”
“在網上跟人吵起來了。”劉靈長嘆一口氣,搖著頭道:“交給你了!”
“OK。”
兩個人默契地分工合作,真正的姐姐要去開導錢閃閃,虛假的姐姐則要出去主持大局,安撫那群妹妹們,別太上頭。
畢竟這時代,還不太能允許一個有道德瑕疵的女人出現在主流視野。
不像那些男人,吸毒嫖娼出軌詐騙強奸,都還是有個性和有魅力的展現,該做生意的繼續做生意,該上頭條的繼續上頭條,而那些被傷害的和侮辱的女孩子們則永遠忙著辯解:我當時很糾結,我很猶豫,我想不明白,我很生氣……我是一個好女孩,所有人都能證明我是一個好女孩。
錢閃閃不是,那麼一切就更簡單了:震驚吧?我們壞女人也可以fight的。你想看到一個瘋批美人嗎?OK,滿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