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沒有頂著40度的太陽穿過漫長無比的天橋?誰又沒有在暴雨天裡趟著齊腰深的積水回過家?誰沒有無意間見過比貓還大的老鼠?抑或被那些會飛的蟑螂嚇到形象全無?
這鬼地方跟精致一毛錢的關系都沒有,它擁有的,全是大汗淋漓的艱難。
然而那些球形燈還是讓這個夜晚變得流光溢彩了起來,有種輕盈的浪漫。眾人都跟著音樂聲晃蕩,該喝酒繼續喝酒,該唱歌的唱歌。
一曲畢,異口同聲地說:“陳奕迅!”
於是《富士山下》的旋律響起。
顧西穗放心了,又打電話到控制中心,說:“店裡放BGM,要卡農、巴赫之類的。”
“好。”
這個時候也顧不上什麼層級之類的了,全靠工作人員的默契。
太初一般是沒有BGM的,以高端品牌為主的商場,安靜才是最好的BGM,因為安靜能帶來壓力,能讓那些隻是來看看的顧客,在sales諷刺的目光裡,一咬牙就買下心儀的東西。
——奢侈品其實並沒有騙你的錢,騙你錢的,從來都是你的不甘心。因為你忍受不了那個片刻的靜默、衝動、欲望,那就需要為之買單。
反過來,如果你能忍受這些,那你就能忍受一切。
此時此刻,顧西穗擔心的是店內的情況,四樓、五樓,那麼多的小孩子……
她掃了一眼樓下,廣場上還算平靜,於是打電話給四樓的樓管,問:“那邊怎麼樣了?”
“家長已經開始緊張了,正抱著孩子到處亂跑。”
“X店有個背投,你去跟他們商量一下,讓他們放動畫片,再跟家長協商,盡量讓小孩子待在店裡……”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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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還以為這樣就差不多了,誰知道依然有無法接受的人。不遠處突然有人大叫著:“我不要被隔離啊!我已經隔離了28天了!”
顧西穗連忙趕過去,看到一個渾身奢侈品的男孩子,可能二十歲都不到,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又帶著不可一世的囂張。28天,海外歸來的。
他手裡拎著一大堆紙袋,應該是一解禁就跑出來瘋狂買買買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商場內部走出來的,瀕臨崩潰地試圖突破葉密的阻攔。
“請你冷靜一點!”
顧西穗擋在了葉密前面,還想著好好安撫,他就突然抬起胳膊,“啪”地一聲,一個巴掌落在顧西穗的臉上。
客觀說來,他肯定是無意間打到她的,他隻是下意識揮舞著胳膊發瘋而已。
不過那巴掌的聲音實在太響亮,讓附近所有人都懵了一下。
顧西穗的臉被打到別向一邊,眉毛微皺,有一瞬間眼冒金星,她強忍住了沒有伸手去摸。
她隻是看了看不遠處的寫字樓,之後才很輕嘆了口氣,重新轉過頭來,逼近那男孩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你聽好了,我根本不關心你被隔離了多長時間,或者現在有多恐懼。我從十二月起就一個好覺都沒有睡過,就為了讓你這種垃圾逛街時可以開心一點。”
顧西穗不介意承認,她就是那種被規訓得很好的女孩子,但被規訓得很好的女孩子也是可以有怒火的。乖巧或理智就像一張她戴了太久的面具,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些到底是演出來的,還是她的本來面目。
她隻是湊近那個男孩,沒什麼表情地說:“我不在乎你父母是誰或者家裡有多少錢,反正我一個月的薪水就那麼一點點,可能都不夠你買雙鞋的,大不了我就被開除,但隻要你再發出一點聲音,我就會把那個巴掌還給你,而且我保證我力氣比你大多了,你信嗎?”
上班的好處之一,就是讓她遇到許多不同的人。“有錢人”這三個字,對她來說既沒有吸引力,也不構成威脅,畢竟她日常接觸的,最不缺的,就是有錢人了。
而那些蹦蹦跳跳不知人間煙火的富二代對她來說更是跟一群傻high的兔子沒什麼區別,平時她可以無所謂地跟哄孩子一樣地伺候著他們,但今天不行——
那小男孩被她的表情嚇到了,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現在你找個位置給我老老實實坐下來,跟著他們一起唱歌,等著防疫人員過來做核酸,隻要你動一下,我都不會放過你——我不騙你,你瘋,我可以比你更瘋。我可以理解你被隔離28天能有多崩潰,但成年人,再崩潰都得忍著,你父母可能沒跟你講過這個,我替他們告訴你好了。”
她兇起來的時候其實是很有壓迫力的,那張臉有種大理石般的質感,冷冰冰,帶著厚實的密度,足以讓那個男孩一動也不敢動,尷尬地道歉:“明……白了,對不起……我剛才……”
“沒事。”顧西穗撫了撫他的領子說。
周圍人卻都輕笑了一下,都是社畜,誰沒有受過工作上的委屈呢?全都知道她在說什麼。
當然也有少數人似乎很不滿,舉著手機拍攝視頻,一臉想要投訴的樣子。
顧西穗也顧不上他們了,隻聽到一個帶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問:“我這裡有柔膚水和化妝棉,還有止痛噴霧,你要嗎?”
“要,謝謝。”
顧西穗心安理得地接了過去。
幾個品牌方的工作人員也恰好因為音樂跑了出來,看到那一幕,彼此對望一眼,就主動開始幫忙維持秩序了:“不好意思,請您戴上口罩,稍安勿躁。”
“請大家不要緊張,越早配合可以越早離開。”
……
顧西穗則拿著那個年輕媽媽遞過來的化妝棉和直通噴霧,走到商場側門邊上,不管不顧地席地而坐,盤著腿,摘掉口罩,清理著她的眼角。
去他媽的優雅!
過了好半天,她才發現有人就站在對面注視著他,抬起頭來,看到是剛換完衣服出來的權西森。
他用一種毫不掩飾的,明晃晃的欣賞表情衝她笑了笑,她便也笑了笑,繼續敷臉。
第22章 這世界從來都不缺狗血故事,尤其是有錢人的世界
高端商場當然也是會有暴力的,怎麼沒有?沒遇到,隻是因為你逛得少而已。
這並不是顧西穗第一次在商場遭受客人的攻擊,第一次是她剛進入太初沒多久的時候,有個年輕男人刷了富婆女朋友的銀行卡給另一個女朋友買包,富婆前來調監控,想知道是給誰買的包。
名店是不會得罪自己的VIP的,何況也沒有展示監控的權限,於是就讓商場方來處理。
顧西穗深知這件事處理不好,太初就會陷入輿論危機,試圖給那位中年太太講道理:“女士,請你冷靜一下,我們商場有權保護客人的隱私……”
——沒錯,中年太太,年輕男人。
你怎麼腦補都行,反正這世界從來都不缺狗血故事,尤其是有錢人的世界。
“我一個月給他兩萬塊錢,他居然拿著我的錢給別人花!你們商場是怎麼做事的?”
“這是你們的私事,跟商場無關……”
顧西穗還在試圖解釋,誰知道“啪”地一聲,一個巴掌就落下來了。
那年顧西穗才二十五歲,長這麼大,第一次挨打,還是一個陌生人的打,當即就懵了,臉上火辣辣的,大腦卻一片空白,不知該作何反應。
反倒是那些櫃姐見怪不怪地說:“你去叫保安!你去叫嚴雲齊過來!”
嚴雲齊到達之後看了顧西穗一眼,卻對那位客人說:“對不起,給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擾,請隨我到這邊來——”
顧西穗頓住,第一次發現,在職場中,她可能連個人都不是,隻是個AI小程序,有人不滿就道歉,有人提出需求就微笑,有人下了指令就執行。
那天她躲在洗手間望著自己腫脹的臉,想哭,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嚴雲齊放了她半天假,她回到住處,用被子蒙住頭,試圖逃避這一切。
而二十五歲和二十八歲的區別是,她已經坦然面對這些突如其來的不公平了。
挨一巴掌算什麼?隻要這個節骨眼上不出事,或者不給廣州的防疫添亂,她不介意再挨一巴掌。
或許人都是這樣被異化成機器的。
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是劉靈打過來的,問:“你那邊怎麼樣?”
“暫時還行,但隻有我一個人,我估計撐不了太久……”
顧西穗避而不談自己的遭遇,隻說了工作上的問題,她知道,這個時候,求助劉靈比求助嚴雲齊靠譜,因為劉靈會心疼她,嚴雲齊不會。
劉靈卻都愣住了,問:“保安呢?”
“沒有……”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說出那兩個字,而不是發出哽咽的聲音。
劉靈大罵了一聲“操”,就直接說:“你等著,我找人過去!”
“好。”
掛了電話,顧西穗才吸了吸鼻子,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權西森。
其實他剛換完衣服出來,就看到了顧西穗挨那一巴掌,然而還沒來得及抬起腿,看到她之後的表情,他就停住了。
——她知道該如何保護好她自己,並不需要他做什麼。
至於那些可有可無的安慰,恐怕就更不重要了。
所以他隻是手插著口袋,站在那扇自動門前,遙遙地看著她。
她把化妝棉敷在右眼的眼角,終究還是有些尷尬的,好奇地問:“權先生,請問你會碰到那種完全不被人當人的時候嗎?”
“噢,那可就多了去了。”
他很平靜,笑著說:“你可能不知道,除了那些大集團之外,很多小酒莊都是靠投資人養著的,其中有一些是真的看好國產葡萄酒,不介意出資,給自己搞個世外桃源,但也有一些人想跟普通人有壁,養一個普通酒莊,跟養一支宮廷樂隊一樣,隻希望有自己專屬的物品。”
顧西穗倒是怔了一下,全然沒想過這一層,說:“所以紅泥從來沒在主流市場流通過……”
“對。”他笑著,嘲諷地說:“大家都能買到的東西,怎麼可能高端呢?”
顧西穗也跟著笑了,他在說什麼,她是完全明白的。
但她還是說:“可是你有一臺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