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火雞]:【那你肯定是太累了,你就試著放空自己,想想明天吃什麼,做什麼,沒準兒陽光正好,天氣晴朗,下一場清曠的雨也說不定。至少你還能夠期待這些,就不算太糟糕,對吧。】
底下有路人應和、誇贊,這位“憤怒的火雞”開導地愈發自信——
[憤怒的火雞]:【你想,人之一生,幸或不幸,那都是正常的,你現在不死,活到以後老死,沒多久的,一輩子就那麼長,要裝的那麼多,能裝的又那麼少,何必浪費時間想那麼多死死活活。】
[憤怒的火雞]:【還有你那蠢名字,你也知道你十三歲,你如此年輕,如此年少,就得是隻翱翔藍天的飛鳥,想想清風自由,天地遼闊,人世盛大。兄弟,活著就是意義。(要不然你還是給我點錢吧,我把自己都開導了)】
其實還有點看黑歷史的即視感。
……尊重過去,尊重火雞。
黎也終於隨之看清了底下來自樓主的回復:
【大師,你這話去昵稱食用真挺有味兒的,謝謝了,我馬上抽根煙冷靜冷靜。(要錢沒有要命現在也不給了)】
然後,他真把昵稱改成了“飛鳥”。
……
當時可能,又驚奇,又慶幸吧。
原來我們早就相識。
原來我也參與過你絕望的人生。
成為過你低谷的希望。
就是挺像倆傻逼,黎也趴桌上,臉埋枕著袖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旁邊大哥以為這小姑娘高考落榜崩潰哭了呢,於心不忍問了句沒事兒吧,姑娘抬起頭,熱淚真就浞了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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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的最後,這層早便寂寂無聞的開導樓裡,時隔多年,刷出了一條最新回復:
【許多年不見,飛鳥先生,你是否安好。】
第58章
二零一零年有一首叫《素顏》的歌曲在神仙打架的華語歌壇裡脫穎而出, 火遍大街小巷,在超市商場循環播放,首當其衝成為所有青年人夢回青春的紀念曲。
感念人好像都是在無形間、無意識中長大的, 可能是多年未聚的校友會, 不常見的親戚長輩, 太久沒回過的老地方見過的老朋友, 從別人口中聽到一句“呀, 你和從前不一樣了”, 才恍惚一瞬,找出舊照和從前的自己照照鏡子。
那年黎也上大一, 剛與自己的素顏時代暌別,和幾個朋友一起光臨商場新開的火鍋店, 店內乃至商場都在同時播放這一首歌。
聽著朋友萬千感慨,回憶青春,也談到某個死去的白月光,她渾然不覺地喝完了一整罐酒,酒量已經精進了許多,她自我感覺很是清醒地應了句話:“怎麼都是被甩?沒甩過人?”
朋友一看她這種拒絕花美男無數的絕緣腦就不懂,衝她比劃手:“诶,什麼是白月光?是那種得不到,然後每每想起都能在心底騷動的存在!”
有人笑著補充:“就是啊,我都把他甩了, 他能是什麼好東西?”
後面當真有人問到黎也, 大好青春, 沒和誰談過一段?她斂了聲, 筷子在調料碗中攪來攪去,敏敏以為她喝多了, 替她笑答:“她絕緣腦能懷念什麼?老班主任那個锃光瓦亮的禿頭?”
幾個人在笑謔裡將話題翻篇。
高考後畢業群湊留本地那批人裡包括了和黎也關系還不錯的敏敏,黎也那段時間去給她弟輔導功課,倆人一拍即合都報了同一高校的中文專業。
那會兒的關系說好吧,也就那樣,敏敏問起黎也家裡的事情,她都不怎麼願意講,有時候就倆三句扯皮把話題帶偏。
反正無論是高三那會兒還是上了大學,敏敏就沒在她身邊見到過家裡人,偶爾感冒發燒,請假都是她本人過去,敏敏甚至要懷疑她不是本地人,家人在外地關顧不到,所以對她總有點憐愛心——她那時高中畢業,找家教工作還是很難的,敏敏毫不猶豫就把自己好弟弟的暑假貢獻出去。
但黎也其實不是愛講故事愛剖析自己的,上大學之後,她基本就跟秦文秀完全斷了聯系,她這裡所有關於這個母親的僅剩的東西也隻是一串銀行卡號,時不時往裡還點兒錢。
撫養費中斷的事,黎偉光還來找過黎也,知道了秦文秀再婚的事,那時候黎也邁入大學生活,黎偉光擔心她沒錢,那次見她的時候塞了一筆,後來黎也就沒收過,太多的也不麻煩,其實更怕影響到他的家庭。
倆人聯系就開始斷斷續續,不在一個地區,也省了許多不必要的面見,恢復了最早的節日道聲快樂,問句安好,漸漸忘記,漸漸偶然才想起。
他大概也在認真經營自己的新家庭,黎也聽他說過,他和妻子有了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他說和她長得很像,她當時就咯噔一下,回說,算了,可千萬別跟她像。都當玩笑話過去了。
所以這樣,黎也在身邊人看來很神秘莫測,看著無親無故,也無情無愛。
大二之後的日子像一鍵開啟加速器,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各自忙碌起來,感嘆窗間過馬,歲月催人走,眨眼間,都成了各奔前程的小大人。
不過有個例外,黎也,幾年過來,她幾乎一成不易,可能因為她本身的氣質,在幾個人裡總顯得最知性穩重。
但敏敏總覺得她這個人太淡,身上卻又總有吸引人卻又讓人不好接近的特質,長得漂亮,特立獨行,大家都菜得好好的時候,她偷著就把各類獎學金、榮譽稱號、競賽獎項拿了個遍,大學四年宿舍裡最屹立不倒的神仙勞模,每次跟她走一塊兒都能帶點爽味兒,就這個朋友非做不可了。
後來還跟她一起去參加了校招,各自拿到了兩家不同出版社的offer,當時黎也應聘的部門就招一個文學類圖書編輯,大單位,她也不指望能擠進去,總歸是最後都留本地了。
那一年的青春還是追念過早了,誰知道後來過了那麼久,大家才深刻體會明白到那句“呀,你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但不妨礙,人總會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同一批次地感懷青春,當年分別的時候都在暢想未來,現在每回攢三聚五湊一塊兒,說起的還是“想當年”,這總是黎也在聚會裡融入不進去的——那是畢業那陣子,敏敏拉著宿舍一窩人聚完一頓,又湊過一頓在本地的同學聚會,畢業群裡熱鬧了些話,也湊不起來多少人,在時光長河裡走著走著就誰也不鳥誰了。
黎也當時喝了點酒,就想,世態都這樣,何況是一些刻意拋棄的,不鳥的。
那晚之後黎也就找不到人了,失蹤的第二天,敏敏收到回電,急得差點都想報警,得知她是回了老家,敏敏問你家裡是出了什麼事嗎?未免也太急了,連夜離開招呼也不打。
……黎也其實挺無語。
她還是改不了喝酒就會發點神經的毛病,莫名其妙連票都買好,等她完全清醒,已經坐在了前往桐城站的列車上。
這趟路程一如舊年裡的難走、難熬,歷經轉車,酒醉嘔吐,她又重新走進了凋敝簡陋的候車廳,看見紅光發舊的桐城站牌。
理智和感性在腦子裡對衝,衝到心口,踩在這片土地上的一瞬間就開始漂浮,跳動,最終兩者都不分勝負——她想著隻在候車廳坐一會兒,看看大屏裡的車次輪換,卻在應該走向售票口買下返程車票時,神差鬼遣地走去了拼車廣場。她全程染上失語症,她應該想很多,卻根本不敢想。
桐城盛暑天,坡道上清晰能看見地面蒸起的熱氣,許多建築、店面正在翻新,以至她站上熟悉的街口,走過熟悉的街道,來回不見舊顏色,那一處二層樓像是憑空消失的,成了一家和便利店相鄰的小超市
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若失,過去太多年,說不清非得幹什麼,非得看見什麼,所有人都不會停在原地的道理。
不過之後,她還是在秦棠那裡知道了些皮毛——走之前倆人見了一面。總是帶點親的,黎也換了新號也保留了秦棠的聯系方式,隻不過從未聯系,就像那些畢業之後在聯系欄裡嘎掉了的好友,電話能撥通,倆人都挺語塞。
秦棠這些年變化比她還大,潑皮丫頭長開了,鮮眉亮眼,唇紅齒白,打個豔麗濃妝,高跟短裙,上學就愛穿點露的,現在就放開了玩舒適區,身材擺在那裡造。
所有都是倉促突然的,各自沒有做好見面的準備,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應該以什麼面貌,最後都是臨場發揮,連好久不見都忘記說。
黎也才知道居民區那套房子已經賣掉了,不過秦棠一直待在桐城,在新開發的、距離醫院最近的城區。她這些年都在照顧陳蘭靜。
說畢竟再怎麼樣,都是生她養她的媽。
“我念完高中就出來掙錢了。”
很多事從哪兒開頭,她自己也說不清,當時一開口,菜都咽不下去,指著糖醋排骨說苦,還說要投訴餐館,就那一秒,曾經的感覺一閃而過,然後,她就朝黎也遞了一根煙。
……
倆人面窗而坐,傍晚,夕陽落盡,剩一片晦澀的天,黎也在這片沉寂安寧中,窺得那兵戈擾攘的一年裡,最翻覆的一角。
那年秦棠再見到陳蘭靜,是在報警的一個周後,和陳蘭靜娘家取得聯系,知道她躲在那,說是瘋了。治病要花掉的錢遠遠不止她能承受的,她也想過再投奔一個男人,可有錢的男人也不是滿地都能找的,那段日子打旋磨兒地沒一個結果,聽說靳勇死了,事情鬧出來,她也不敢回桐城,秦磊給她打電話,她怕得電話卡都拔掉,日甚一日的病痛折磨和錢囊空空把她逼回了老家求爸媽,求親戚。
秦棠接回她的時候,人已經瘋得不人不鬼,也才知道她病了。
秦磊是跟秦棠通過電話後回來的,帶了筆錢補上她們維持生活的空缺,看著那時不過少年的秦棠,坐了一夜,抽了一地的煙就走了,沒提離婚,沒要拋下她們母子。
後來每月打回來的錢更多,打電話教秦棠如何規劃分配,她媽已經瘋了,她得意識堅定,不能再被她媽逼瘋,給她媽治病、住院,前前後後都要花掉不少錢。
她沒法兒上學了,她爸一個人,負擔不起。
高考後,她去看過她爸,這輩子沒哭那麼崩潰過,他一個在大廠裡混到管工的人,住著那麼個隻比她家廚房大點兒的破爛流丟的鬼地方,屋裡沒一件新東西,沐浴露裡摻了半瓶水,衣櫃裡的工裝都比日常衣服瞧著體面。她爸把自己過成了那個鬼樣子,她沒臉說自己還要念書,還要吃,要穿。
黎也嘴裡像咽下一碗中藥湯,舌腔溢滿苦澀,如何吞咽都讓吐出的話更難言,“你媽她現在……”
“前兩天剛送走。”
黎也噤聲了。
倆人都不太咽得下東西,她說這話是連著煙霧一齊嘆出的,聲音沙啞茫昧,“我第一次去看咱家祖墳,一整個山頭呢,數都數不清,明年我都擔心上錯墳。”
她釋然笑起來,黎也看著她有些恍然,也隨之一笑,又問她,之後怎麼打算。
她思考良久,說反正不打算在這兒待了,“照顧她那麼多年,老娘青春都沒了,我都22了!”她一挺身,比出個數字二,又躺回靠椅,“我就想攢點錢,出去外邊看看。現在每年意外車禍重大疾病那麼多,沒準哪天我也掛了,我可不想掛之前還在內耗糾結一地雞毛的生活。”
“還是要活在當下,不陷在過去,也不操心未來。”
黎也愣了下,笑著點了點頭。
倆人不容易還有坐下吃頓飯的機會,再見又不知是什麼時候,秦棠就不愛跟她搞這種氛圍,給她倒酒點煙,她說自己酒量不好,不喝了。
秦棠笑了下,“聽我爸說你在北京,算算時候,畢業了吧?喝酒還得練,以後出社會有用。”她幾乎是下意識這麼說的,簡直像一個通透的過來人,說完自己也愣。
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見到黎也,她刻意的就想從過去的人身上找到過去的自己,語言談吐,都拙劣地模仿,可遞了根煙過去,就什麼都破碎了。最後覺得這個世界真操蛋,要不斷地經受鞭打,承擔一些不喜歡又無能為力的事,再換來一個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