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也很久都啞了嗓子。
被什麼東西縛住,動不了,熱天裡怪異的寒涼漫上脖頸。她恍然想到某個埋進記憶卻並不久遠的夏天,悶潮的夜晚,聚焦的路燈下,兩道影子緊挨,她聽見那聲:“別學。”
粗厲的警告以刺破耳膜的來勢走回耳際。
煙最後買了沒買也不知道,那晚酒精席卷大腦,她沉入夢境,再沒醒過來。
……
秦文秀給黎也辦理轉學,高三再動學籍不容易,她有本地戶口,加上自身條件,秦文秀能搭上些她爸以前的關系,九月開學季,黎也順利趕上。
她千回百轉的高中時代,塵埃落定。
那之後倆人不再聯系,母女形同陌路。
黎也換了電話卡,Q.Q軟件使用頻繁,連著通訊錄一齊清理過一次,和從前無數次歷經分別一樣,不必要的人不會聯系——置頂卻牢實地掛在那裡,不曾動過。
有嘗試發過信息,或許為了確認他們還有這層心照不宣的聯系,或許是別的,但信息沒有發出去。
這卻不是倆人最後的往來。
她比自己想象的不果斷,有時和李聰他們幾個保持聯系——他們得知她已經離開,倆人分手,第一時間就是來盤問她,當然,沒得到任何具體信息,還頻繁讓她從他們這得到零碎的透話。
-
那個暑假,靳邵並沒有在縣裡待到底,黎也走後不久,窩在酒吧、網吧、臺球廳各種娛樂場所消沉頹喪過一段時間,拎著行李回了桐城。
世界從火車到站那一刻就開始醞釀著翻天覆地,時間的齒輪飛速運轉,厄運降臨,這些年來享夠的福報一應推翻——比靳勇更先到來的,是靳勇欠下的賭債。催債的三日兩頭上門,提著棍棒鐵锹,拿著張字跡潦草的欠條按在桌前,另外打印貼滿旅店門口、附近,消息昭告天下,言論鋪天蓋地,靳家聲名狼藉。
那個年頭,小地方暴力催債,黑色產業滋生,累見不鮮,報警處理無用,有了第一次,地址暴露,家宅不寧,靳邵單槍匹馬和他們鬧架廝打,門玻璃砸碎,整個大廳乃至房間蕩然無遺,七顛八倒,打到最後雙方失去理智,刀光劍影,鬧動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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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扭打裡靳邵先天優勢佔據上風,搶了鐵棍,抡倒幾輪,男人見勢不對,抄起碎玻璃胡亂劃刮,鋒利尖端最後一舉刺入。
先感覺到的不是疼痛,耳邊翁鳴,嘶啞成一條長線,直至失聰,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身上哪裡有什麼液體往外滲,滴滴答答,又落在了哪裡,恍恍蕩蕩,天搖地動。
四面八方趕來看戲的人們將狹窄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聚訟紛紜,警車交混救護車的鳴響劃破長空,烏雲密布,狂風侵襲,無數眼睛的目送下,一個失去行動能力,鮮血淋漓、氣息奄奄的男生被抬上擔架,另外三人都有輕重不一的傷口,拷上手銬,警車押送,一並送往治療。
……
有人說在彌留之際,能夠看通自己走馬燈式的一生,重新歷經那些生命中重要時刻的瞬間,就像觀看一部囫囵倉促的電影。
很虛幻的說法,靳邵以前看到那條討論帖就很好奇,但也不能死一死來證實什麼,又轉念一想,他這種人肯定死得早,人生片段都不會很多,沒準記憶閃回的時候,會因為真正難忘的過於稀少而停留地更長久一些——網、絡、都、是、騙、人、的。
淦你娘,腦子一片白,閃瞎狗眼的白,什麼也記不起,他還覺得不甘心,硬擠出一張人臉來,憤憤不平地想著,要是大難不死,再有睜眼之時,他一定會毅然決然地衝進網吧,找到那條瞎幾把胡扯的帖子闢謠。
……
一天一夜,搶救室裡的人舉目無親,各種程序走得手忙腳亂,黃銳冒雨趕到,收拾攤子,一把老骨頭軟在椅子裡。
小破地方什麼消息都傳得快,李聰跟姚望聽說事故再趕到醫院已經是第二天,走廊裡和黃銳疲憊渾濁的雙眼對視,無言數秒,雙雙跪倒在地開始哭墳,最後讓護士給扶起安慰,說人沒事,度過了危險期。
倆人互看一眼,心有餘悸,繼續抱頭痛哭。
等人清醒,倆人開始跑人床前哭墳,驚天地泣鬼神地讓隔壁還以為蓋白布了,把他氣得氧氣罩裡全是氣霧,兩個好哥們還他媽天真無邪地湊到他耳邊說哥你激動什麼,你別激動。
他們真的很怕他一命嗚呼。
也真的生怕他不會一命嗚呼。
靳邵在醫院躺了月餘,腹部傷口反復撕裂,每日見慣血腥,人都爛在床上。開學了那兩個也不常來,但頻率還是不低,放假就來,有時逃課來,靳邵說你倆像每天來確認我死沒死準備瓜分我財產的白眼狼。
財產。
算了,他有屁的財產。
就差沒流落街頭。
完了還有點慶幸。
還好那丫頭走得快。
早知道會成這幅鬼樣子……分手?他高高興興分它八百個來回不帶轉彎!
意外橫生,家裡破爛不堪,電話裡拜託了黃銳,給安扇卷簾門,案發現場他們用完就找人打掃,七零八碎的都扔了,房子清得很空。
放高利貸催債的那幫人唯恐被警方深扒,也消停了一陣。而此案件深入調查,黃銳每隔一段時間就來醫院看望靳邵,帶來新進展,靳勇的債務牽扯甚廣,不乏有在親朋好友間哄騙借款,其用途得到警方重視,尋找靳勇的同時,走訪他接觸過的交易地點,其中就在鎮街幾家掩耳盜鈴的小商店、煙酒超市、麻將房等等查獲數以百計的新型“老虎機”,抓獲涉案人員幾十餘人。
在這場兵慌馬亂、雞飛狗跳的變故迎來集中收網告終的同時,靳邵也總算從黃銳口中得知了靳勇的最新消息——在外省輾轉躲藏無處可歸後,靳勇搭乘了回鄉的火車,當天晚上,於老家曠廢的老屋中酗酒摔瓶,割腕自盡。
第56章
在記憶中仍然清晰的, 他彷徨的、六神不安的童年裡,靳勇這個名字,是刻進血肉裡的惶悚, 在他潛意識裡形成一種慣性。
送走張明珠後, 他開始學會看臉色, 隻要靳勇在身邊, 他就習慣地小心翼翼地蜷在角落裡, 試圖弱化自己的存在, 隻要不被注意,就不會遭殃。
家中隻有一個孩子, 氣憤的同時,靳勇也不再克制, 靳邵在他的放肆下見過了各種各樣的女人面孔,她們像蛆一樣扭動在男人胯.下,叫聲像即將咽氣的鳥,不久前還對著那個孩子張牙舞爪的女人,轉臉就諂媚嬌豔,又快要死掉的樣子……要是真的死掉就好了,他爸爸就是殺人犯,就可以把這個魔鬼抓起來,送進監獄,送去槍斃。
他也算一半一半的吃百家飯長大的, 街坊鄰居都誇他是乖孩子, 會幫東邊的大嬸挑笸籃, 西邊的大娘曬稻谷, 上山下河,扛拉背抱, 小身子幹盡髒活累活,不要一分銀錢,就討一口飯吃,沒人不可憐他,沒人不心疼他,也沒人知道那張乖巧面龐下近乎瘋魔地希望他爸去死。
再長大一點,他終於有力氣、有能力抗衡,也就差一點,他真就走上不歸路——在警局裡,那直擊腦門的一棍之後還沒完,他騎到男人身上,八匹馬攔不住地揮拳,在他起身,眾人以為他終於歇停,不,他去撿回了那根棍,青筋暴起,殺意染紅眼,他是打定主要把他爸亂棍打死。
誰都當他瘋了癲了,隻有他知道沒有哪一刻比那時更清醒,他什麼都想好了,他不給靳勇留活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殺了靳勇,再自殺,他顛沛流離、霉爛腐臭的人生就此休止,就此解脫。這樣就很好,到時口口相傳的流言大概也會換一種,痴傻瘋癲的兒子對父親痛下殺手,又自尋短見,再過個幾十年,活著的人死去一批,不會再有人記得這一家,記得靳邵這個名字。
該慶幸還是難過,這樣的至暗時刻,黃銳拉住了他一把,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拉回正路。
時至如今,就這麼死了,到他面前隻成一句無關痛痒的消息。前兩天李聰過來,順了他一包煙,沒抽兩根,黃銳去給他接壺水,回來看見就繳了,要不是看他在這個當頭,差點想抽他,不要命了。
其實他也沒什麼太復雜的反應,靳勇得了性病,不治,沒錢治,早死晚死都是死,何況他早就該死,這麼多年是苟且偷生。
這倒也算了,死就死了,反正活著也是折磨人,結果他媽的死了也不放過他——靳勇欠的外債東南西北十個手指都掰不完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一聽人死了,第一個來找的就是他這個兒子,電話連響幾天,除了靳勇欠的賭債、高利貸,他沒臉皮對那些叔叔伯伯說人死債消,隻能暫時讓李聰給他換了張電話卡。
他大半積蓄都搭在醫院裡,出事兒了沒告訴樊佑那邊,一個人挑了梁,這麼耗著,熬著。
說來,秦棠也到醫院見過他一面。
因為他爹這樁事,鎮上那片都傳遍了,她整天在家闲不住,在外玩不夠的性子,知道隻是時間問題,但靳邵沒想到,靳勇和陳蘭靜的髒事也傳了出來,幾裡地就傳得不堪入耳,秦棠幾乎崩潰,抵達醫院時已然魂不著體。
靳邵默默聽她在床前哭了快一個小時,她不敢置信地問他是不是真的,脖子紅到眼睛,牙齒發顫,在他面前給陳蘭靜播了無數個未接電話,激動之下扯到了靳邵的管子,血液回流,把她嚇得鈴都要摁爛。
最後情緒也沒平穩下來,靳邵打電話給李聰,讓他來醫院把人接走,安全送回家。
回血回得護士都嚇慘了,他愣是一點表情也沒,平靜地像死透了,護士說你這個狀態不行,這樣病好不了。
他傷勢嚴重,事兒壓過來,病情很久不見好轉,他自己都擔心哪天眼一閉一睡就他爹的醒不過來了。
行動也因此受限,靳勇的收屍、火化、下葬,連著注銷戶口,都是黃銳默默包辦,埋在哪兒沒告訴他,來院裡,搭著他的肩就說了一句話:“人死就當了結,往前走,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等黃銳走後,他瞠目望天花板,突然笑起來,笑得心肺脹疼。有時候他覺得是不是上輩子壞事做盡,這輩子派個人來可勁兒造他,憑什麼呢?他連憑什麼都不知道上哪兒去說。
好好過。
倒是給他這個機會。
這麼大一筆錢要怎麼還?
拿什麼還?
當他能耐比天大!
再一個是黎也,靳邵這人精,早猜到那兩個事兒逼指不定又去找黎也打聽了倆人分手的事,別的不說,就這逼事,外加被人捅進醫院,靳邵清醒之後第一件事兒就讓他們把自己嘴縫上。
本來李聰真挺老實的,黎也那邊偶爾問問他,他們最近怎麼樣,每次的詞兒都是概括意思,但李聰心底明白她要問的是誰,答得也很隱晦。這捅破天的大事,他一開始真沒想過告訴黎也,直到有天去醫院讓護士攔住,說你們別是他仇人,恢復階段盡來刺激他!
不怪護士這麼覺得,靳邵這廝東跟隔壁床家屬順一根西順一包的煙還讓護士繳掉了許多,都覺得他是等死的心態,這些天哪高興過?也沒見家裡有什麼人來看他,每回有人來找他就沒好事,還有眼一閉就一整天的時候,分明清醒著,卻連動也不肯動,什麼也不肯吃,幾個輪班護士整日心驚膽戰,怕他哪天一動不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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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課業繁重,尤其重點班級進度飛速,每日有制定嚴苛的學習任務,非特別原因,請假困難,黎也病假條找人代寫代交上去,核實這一流程還未走完,老師電話打到她這,她人已經不在北京。
從前車馬慢,火車窗外晝夜更迭,路途漫長煎熬,從接到李聰的電話到現在,痛感到達某個臨界點,是麻木,整段路程,黎也不知道怎麼捱過來,又想了什麼。
十月近末,天氣轉涼,南方尤為明顯,長袖上街已經擋不住風,終日不見陽光,靳邵能下床以後就經常趴到窗邊,病號服料子太薄,吹著風也沒感覺,偶爾偷著抽煙,味兒可以飄出去。就是有時候總把護士嚇到,他往外探得太深,以為他要跳樓。
全世界都開始以為他想尋死,拿水果刀削個蘋果要盯著,上廁所要跟著,吃飯也要看著,搞得他好像不死一下都說不過去了。
後來能下樓了,就去園裡走走,和大爺湊成病友聊聊天,解解悶,臉上還是不見笑臉,肩上擔子太重,安靜的時候就喘不過氣。
護士那麼一說之後,李聰每回來都給他帶漫畫書,給他講最近出的新番,離譜的時候還趴他耳邊給他念小說,他覺得李聰把他當成了智障。
還說老馬掛念他,調侃他可算請了次貨真價實的病假,靳邵跟老馬通了電話,那天心情不錯,出去曬了曬太陽,護士找了他半天,在公園長椅上看見他,跑過去跟他說,有人來看他了。
他以為又是李聰那傻逼,他不想聽小說,護士旋即報了個名字,眨眼就看他跟離弦的箭似的衝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