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汽車臨近森林公園的目的地時,才猶豫著說道:“阿悟,我已經吃飽了,還多出了一大半,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嘗嘗我的,就是隻有一雙筷子,我……”
池靄話沒有說完,身畔放緩車速,開到森林公園側門前方的青年道:“啊——”
他邊張開嘴,邊用目光示意池靄。
面對方知悟的孩子氣有些哭笑不得的池靄,便也難得順應起他的性子,將餐盒打開,挑揀出幾顆飽滿的龍蝦肉,小心翼翼地兜著,喂進他半張的薄唇中。
一口海鮮,一口面條。
方知悟開了一下午的車,晚上又沒吃什麼,餓得急了,在池靄的配合下吃得很快。
待一大碗見底,他順手拿起池靄手上的餐具,道:“下車,跟我來。”
扔個垃圾也要兩個人一起去嗎?
池靄在心裡腹誹兩句,反手拉開車門的把手。
下了車,她跟隨在方知悟的身後,見青年把餐盒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接著不緊不慢走上前,把手放在公園的門鎖上撥弄了兩下,側門應聲而開。
池靄:“?”
她望著這神奇的展開愣怔一秒,問道:“……這是怎麼做到的?”
青年理直氣壯:“因為我是方知悟。”
說完,他不由分說拉住池靄的手腕,帶她朝著森林公園深處走去。
一路上,池靄抬頭看著身邊的方知悟欲言又止,她在“偷溜進來是犯法的”和“趕緊出去自首”兩個勸告的選項之間時不時來回搖擺。
走了將近十分鍾,道路兩旁的朦朧光源逐漸變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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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樹梢之間懸掛的簡單彩燈之後,她才意識到這似乎是方知悟提前請人布置的。
“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確認彼此不是非法入內後,池靄終於壓低聲音詢問方知悟。
方知悟松開桎梏她的手掌,將雙手背到身後,仿佛在尋找什麼一樣左右踱步巡視著周圍的環境,又回頭望著池靄道:“你先別問這麼多,我有個故事想說給你聽。”
池靄:“……希望不是鬼故事。”
這回假裝沒有聽見的人變成了方知悟。
他站在繚繞的彩燈底下,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夜風中蕩開:“傳聞四葉草是夏娃從伊甸園裡帶到人間的神物,花語象徵著幸福,大約在每十萬株三葉草裡,會出現一株四葉草,而找到它的人,被視為幸運的象徵,也能夠得到名譽、愛情、健康和財富這四樣東西。”
“池靄,我看你這麼倒霉,索性和你一起找一找,找到的話,你就能獲得幸福。”
所以,他們大晚上的偷偷溜進森林公園,就是為了找什麼四葉草?
池靄在覺得好笑的同時,又嚴重懷疑這是不是方知悟報復自己的手段。
她垂眸望著青黃不接的草地,反問道:“這不是小學時候的故事嗎,都幾歲了你還相信這個。況且冬天了,植物都枯萎冬眠了,別說四葉草,有沒有三葉草也不一定。”
“我不管。”
“來都來了,如果真的能解除霉運,找找又怎麼了?”
方知悟睜大剔透玻璃似的綠眼睛,任性又固執地要求道。
他的語氣一改從前的高傲輕慢,態度更像是渴求著心愛之物的稚氣孩子。
想到他自己餓著也要讓自己吃飽的嘴硬關切,池靄忍不住心中一軟。
“好吧,好吧,那就找找吧。”
她舉手表示投降。
方知悟這才彎唇一笑,面孔比林梢間的彩燈不知耀眼多少。
他們各自一邊,俯下身體就著滿地枯草沒頭沒尾地探找。
找著找著,池靄的確在許許多多說不出具體名目的植物間發現了三葉草的痕跡,隻不過就如她所猜想的一樣,別說四葉草的影子,連幾株三葉草也呈現出死氣沉沉的模樣。
她維持著彎腰的姿勢找了很久,腿都站麻了,也沒發現四葉草。
另一邊,方知悟看起來也沒什麼進展。
池靄道:“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別說四葉草,這裡隻有連三葉草也隻有屍體。”
方知悟卻是頭也沒抬,手掌陷入草堆裡摸來摸去。
得不到回應,池靄幹脆站直身體,想看看他能翻找出什麼所以然來。
忽然之間,方知悟手指一頓,隨即臉上蔓延開難以言喻的雀躍和驚喜:“我找到了!”
“真的假的?”
池靄伸長脖子,試圖看清他掌心的事物。
方知悟卻反手一藏,緊緊握成個拳頭,連條縫隙都沒有讓她見到。
“什麼東西這麼神神秘秘?不讓我看,我才不信,你肯定沒找到四葉草。”
池靄故意激將他。
“我騙你幹什麼?”
方知悟湊近兩步,面對面站定,把拳頭湊到她的眼前,說道,“你把手伸出來,隨時準備接好,不然這晚上的風這麼大,四葉草又輕飄飄的,吹跑了我去哪裡找第二株?”
聽到這句話,池靄原本松快的視線發生了一點改變。
她望著方知悟,見對方歡喜的笑意還堆在唇畔,瞳孔深處卻顯出幾絲微不可察的緊繃。
他實在太不懂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緒。
隻消一眼,池靄就明白了那拳頭裡的並非傳說中的珍貴草葉。
她裝作不知攤開右手伸了過去,口中笑道:“看把你給得意的。”
下一秒,一樣帶著體溫熱意的物什在她視網膜上一晃而過。
鮮綠的弧光,淺銀的細圈。
是一枚做成四葉草形狀的戒指,四片葉子上鑲嵌著剔透無瑕的綠寶石。
方知悟把戒指放進池靄掌心:“四葉草找到了,好運也降臨到了你身上,許個願吧。”
池靄端詳著頂端勝似方知悟瞳孔的寶石,耳畔縈繞著對方鄭重其事的聲音,末了,才輕輕說道:“它是你發現的,好運也隻會帶給你,我可不能越俎代庖。”
方知悟道:“那我的願望是,池靄永遠幸福。”
池靄的目光從戒指移到了他的面孔之上。
微微凝起的眉峰,說話時收緊的下颌,以及眼中越來越明顯的忐忑羞澀。
無一不象徵著面前青年的認真。
而不等池靄開口說話,方知悟一鼓作氣將戒指穿過纖細的手指,戴在了池靄的無名指上,語調帶著幾分顫意說道:“靄靄,嫁給我吧,我會好好努力,改掉身上所有的壞毛病,無論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會護著你——我想為你遮風擋雨,讓你永遠幸福。”
第92章
由於準備得倉促, 戒指上端鑲嵌的並非象徵愛情誓言的鑽石,整體分量也不重。
可池靄通過手指肌膚的相觸感覺到它時,動作卻是不受大腦控制地向下一沉。
方知悟的告白很動人, 設計的求婚場景同樣別出心裁。
若換到影視劇中, 或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池靄一定會真心感動,並加以祝福。
然而此時此刻,被方知悟求婚的對象是她自己。
池靄反手摁住方知悟的手背, 阻止他再把四葉草戒指向前推進。
她強迫身心一同冷靜下來, 密切關注著對方面上的表情問道:“阿悟, 你能確定自己現在的感情連同這場求婚,是出於非我不可的愛意,而不是跟祁言禮爭一時的勝負高低嗎?”
祁言禮曾經假設過的致命話題,如同命中注定一般被池靄詢問出口,從前忐忑逃避的青年,卻在彼此相望的這一秒,突然產生了堅定不移的勇氣。
他回答:“我確定, 我和你求婚,是因為我真的愛你。”
池靄平穩的脈搏隨著他語氣中的執著而猛地跳動幾下, 有未知的、超出控制的不安感自她的尾椎處朝著脊骨節節攀升, 她繼續說道:“我記得你明明說過, 這輩子唯有自由最重要, 如果要受到婚姻家庭的絕對管束,寧願永遠孑然一身下去。”
方知悟突然問道:“你這會兒還能想起來‘醉死當塗’的故事嗎?”
池靄有些不明所以。
方知悟望著她的眼睛, 瞳孔中閃爍的光亮逐漸擴大, 他用向往而虔誠的語氣為她講述道:“李白乘船於當塗江上,見水面月影斑駁, 景色甚美,隨即醉入江中,撈月而亡。”
“李白願意為了心中所求的美好之物獻出生命。”
“而我也願意為之付出自由。”
他講完這個浪漫而驚悚的故事,注意力也從腦海中構建的斑駁畫面裡脫出,“自由最重要,二十六之前的方知悟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是靄靄,我已經二十七歲了。”
“我向往被你束縛,也渴望和你擁有一個家。”
若說方知悟前面的言語,池靄尚且能夠靜心聽完,可在接觸到“家”這個字眼的剎那,她的手臂、頸項和後背陡然迸發出大片悚然的肌膚浮粒。
她定定地注視著青年,聲音更輕:“你是不是不清楚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方知悟?”
“我厭煩你對我越來越深的佔有欲,想要叫你死心,所以把日期訂在祁言禮生日當天的爵士樂門票送給了你母親,明面上說著讓她和方叔叔一起出去散散心,卻又故意在和她的聊天裡提起這是你喜歡的演出,就是為了確保票會被轉贈給你。”
“緊接著,我在回去的路上話裡話外暗示知省哥,和我吵了一架避去國外的你有多麼不懂事,好讓他成為我手中的刀,強迫你回國約我一起看爵士樂演出修復關系。”
“最後我還利用了祁言禮,即便我清楚他多麼愛我,我依然毫不猶豫。我帶他回家,引誘他在門口吻我——不管你還是他願不願意,在我的計劃裡,必須上演捉奸這出好戲。”
池靄將全盤計劃詳細說出,她看著方知悟劇烈顫動、越來越深的眸色,心中湧起一股鮮血淋漓的暢快感,“發現我是這樣的人,你還會愛我嗎,阿悟?你還想和我共度一生嗎?”
她剖開將不擇手段的自己,將所有背後的事實呈現在方知悟眼前。
好讓他知難而退,好叫他明白自身強烈的感情,不過是依託在假象之上的浮木。
如她所料,隨著咄咄逼人的反問展開,方知悟瞳孔放大,痛苦到嘴唇微微發顫。
他松開了桎梏池靄的手,右腳猛地後撤一步,似乎要就勢離開。
而池靄隻是岿然不動地站在原地,準備目送他知曉真相崩潰逃離的身影。
可下一秒。
方知悟冰涼如夜風嗚咽的聲音又貼著池靄的耳廓響起:“所以呢?”
“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呢?”
他重復一遍三個字,重新在池靄面前站直身體。
冬風肆虐的夜晚,遼曠靜寂的森林,絢爛連綿的彩燈之下,他的雙眼爆發出巨大的痛苦,卻又有某種東西因著痛苦的釋出而更加熠熠生輝,直直刺痛池靄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