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涼透的手指將盒子撿了出來,小心翼翼開啟頂蓋打光檢查了下寶石戒指的情況,確認無礙後,才重新折返到池靄身邊,將其遞過去。
他沒有過多詢問池靄怒意驟然發作的緣由,僅是半張嘴唇籲出口悶頓在胸腔裡的寒氣,故作輕松地對她說道:“這東西品質不錯,多少值幾個錢,扔了怪可惜的。”
方知悟有心寬解池靄,然而遞物的手懸在半空,靜默的那頭卻是一直沒接。
池靄的瞳孔微微渙散,像是在出神思考,又仿佛在漫無目的地發呆。
直到青年偏了偏俊美的面孔,那抹在尋找時因著反復摩擦灌木而映在鼻尖上的紅意撞進眼簾,她才如夢初醒般被動打了個寒顫。
她輕聲道:“你說得沒錯,扔掉是不理智的做法。不如把它賣了,還能換到一筆錢。”
“是啊。”
“是可以賣一筆錢。”
方知悟言不由衷地回應著。
他回憶了一遍自己的家庭,有能力出眾的兄長珠玉在前,他這個過了兩年才出生的老二,似乎不優秀是錯,太優秀也是錯。為此他順應了父母的想法,沒有試圖與方知省爭奪公司的管理權,而是放任自己,做個對什麼都隻有一時興趣的頑劣者。
偶爾在被拿去和祁言禮比較的時刻,他的心中也會升起一點沒有人理解自己的憤懑感,可這點憤懑和池靄所經歷的情況比起來,似乎變成了物質過剩之後的矯情和空虛。
他想要安慰池靄,卻發覺沒有感同身受,許多言語出口都顯得膚淺和輕浮。
就在方知悟陷入躊躇之中時,他的手指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圈緊。
池靄汲取來自他掌心的熱源,一瞬不瞬看著他問道:“你能幫我把它賣了嗎?”
“……”
遞過去的絲絨盒眼下又要回到自己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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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悟無言地探出指尖,卻在觸及表面時,像是被火燒到了一樣收回手。
他垂眸注視著那抹凝固的鮮紅,又抬起眼睛望著池靄仿佛沒有半點猶豫的面孔:“靄靄,這到底是你爸爸送歸你的禮物,要是真的賣掉,就連個念想都沒了。”
“念想。”
池靄咀嚼著這個詞語,池之軒、向華熙、池聞樂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景再度於眼前浮現——她思考著這些年堅持和池暘回到這個物是人非環境中的原因,才發覺到頭來,自己隻是反復在尋找一抹念想,一抹能短暫拼湊出童年幸福畫面的念想。
親情終歸是一種無奈的感情,它不同於愛情、友情,以骨肉血脈作為媒介,當她以為徹底釋懷的時刻,又會在某個瞬間,如同絲絨禮盒的稜角一般,感受到後知後覺的鈍痛。
池靄堅硬的偽裝之上忽然破開罕見的軟弱,她用一種無法分辨真實情緒的聲音對方知悟說道,“你以為這個絲絨盒是父親留給我的念想嗎?其實他送給我的意思是,不要總是念、總是想,我、我哥哥還有我的母親,對他而言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說完,她體內飽脹到極點的情緒,忽然像是氣球被戳破般四散而去。
在進入車內之前,她抬頭望了望月朗星稀的夜空,由衷想到:早已是分崩離析的家庭,還在虛偽的、作態的、自欺欺人的,說什麼團圓。
……
僅有道旁路燈作為照明的黑暗裡,恢復鎮定的池靄像是入睡了一般蜷縮在座椅之上。
她雙手攏住厚實的大衣,側臉朝著車窗外,呼吸寂靜無聲。
而方知悟卻透過反射到玻璃上的模糊光影,恍然間看到了一雙疲憊的眼睛。
他忽然在某個剎那心疼池靄到無可附加。
他想池靄應該得到的並非是一枚出於補償目的的戒指,而是——
發動汽車前,方知悟反復摩挲著無名指上空蕩蕩的關鍵,在這個夜晚,他突然萌發出哪怕在路邊折下一片微不足道的草葉作為戒指,也要向池靄大聲說愛和求婚的勇氣。
他打開手機,把“大年初二民政局開不開門”的問題發到幾個朋友所在的小群裡,然後一邊沿著車行道將卡宴開出小區,一邊在心中醞釀著傾訴衷腸的言語。
探照器記錄下車牌號碼,道閘杆隨即上升放行。
方知悟最終決定用最樸實鄭重的態度告白。
他開口道:“靄靄,我——”
刺啦!
卡宴出行的前方陡然響起緊急剎車的尖音。
一輛從道旁閃出的寶馬打橫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寒冬臘月,車窗大開,駕駛者是祁言禮。
池靄也被這猝不及防的遭遇驚得雙手撐在面前的車板上,車內安靜的氛圍遭到破壞,她聚焦注意力向前看去,隻見祁言禮不顧保安的勸阻打開車門,快步來到副駕駛座旁。
“靄靄,我有話跟你說。”
砰砰!
“你下來一下,好不好?”
砰砰!
他反復拍打著高硬度的車窗,皮肉相撞發出的促音使池靄感覺到驚心動魄。
方知悟的告白堪堪開了個口,就被突然冒出來的祁言禮打斷。
對方像個孤魂野鬼似地站在窗外,大有一種目的不達成就在這裡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方知悟的表情轉眼陰沉了下來,他不知道祁言禮是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但看見對方瞳孔中爆發出的執拗篤定時,他的心中一下子產生了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
作為阻攔,他伸手過去,握住了池靄的小臂。
“不要理他,好不好?”
方知悟看見池靄的注意力終於隨著相觸的肌膚回攏到了自己身上,便心懷期待地繼續請求道,“靄靄,可以暫時隻看著我嗎?我也有很重要的話想對你說。”
一天當中似乎所有煩惱的事情都撞到了一起。
左邊是眼巴巴等待著自己回應,神態甚至看起來有點可憐委屈的方知悟。
右邊是單薄衣衫被寒風吹起,如同一盞微渺的燭火隨時要在冬夜熄滅的祁言禮。
夾在中間動彈不得的卡宴又擋住了前後方車輛的去路,池靄迫不得已按捺自己的心緒,快速做出決定。
“阿悟,我要下去一趟。”
“祁言禮的車一直攔在前面,我們出不去,也影響了小區的進出交通。”
池靄沒有道明自己的選擇,隻是單憑客觀的外界因素想要讓方知悟理解。
方知悟看了眼固執站在原地,兩個門衛怎麼也拉不動的祁言禮,心中暗惱早知道不讓保鏢們先行離開,但他試圖掙扎:“或者我就說幾句話,說完你再下去……可以嗎?”
池靄與他對視,耐著性子露出傾聽的神色。
可是祁言禮又在這個時候加重了拍打車窗的力度。
砰砰!
砰砰!
砰砰!
富有節奏感的噪音攪弄得車內氣氛逐漸焦灼浮躁,在如此持續而頑固的幹擾之下,池靄判斷自己根本沒有心情聽完方知悟口中的重要事情,並做出相對應的、理智的決定。
她伸手過去,細膩冰涼的指腹潦草摩挲過方知悟線條精致的下颌,加快語速對他說道:“不隻是祁言禮有事找我,我也有些事情要跟他說清楚。阿悟,你先把車開到一邊等著我,至於你想說的重要事情,我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可以慢慢聽。”
說完,她推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走向了祁言禮。
第90章
池靄進了祁言禮的寶馬。
方知悟的保時捷緊隨其後, 兩輛車在冬日空蕩無人的街頭停下。
由於先前大開著窗戶,池靄在坐進去的瞬間感受到了無孔不入的寒氣。
她不由得沉默拉緊了大衣上的系帶。
捕捉到這點細節,視線僵定在對方面孔之上, 陷入執拗狀態的祁言禮才仿佛突然有了對於外界冷熱的感知, 他連忙升高車窗,按下開啟空調的按鈕。
與此同時,池靄伸手調亮車壁上方的閱讀燈,明亮溫暖的光線自兩人的頭頂傾瀉而下。
失去了朦朧黑暗的籠罩, 在這種近似人群焦點的模擬照明中, 她的神色恢復到長大成人後與祁言禮初見時的狀態, 和緩而克制地詢問:“言禮,你找我有什麼事?”
祁言禮讀懂這種溫柔對於池靄而言,是種不動聲色的拒絕。
縱使做好了一切重頭再來的準備,但親眼所見這種疏離,他的內心還是無法做到表情一樣平靜。他避開池靄的目光,將脹痛發燙的手掌向下貼緊光滑冰涼的座椅皮面,而後垂落頭顱, 誠懇道歉:“靄靄,一直以來, 我都欠你一句對不起, 有些事情, 是我隱瞞了你。”
池靄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好, 我原諒你了。”
她的語氣如此輕描淡寫,輕描淡寫到對方這句遲來的道歉似乎無關緊要。
意識到這點的祁言禮將頭垂得更低, 他悄然深吸一口氣, 用更加低微到塵埃裡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你不打算原諒我了……可是,能不能請你聽我說完我不得已這麼做的理由?”
“好啊, 那你說吧。”
隨口說完,對於理由興致缺缺的池靄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車頂。
她半仰面孔,用手指撥弄著漆黑的旋鈕,調整起車內過度刺眼的亮度,
得到應允的須臾,祁言禮的腦海被千言萬語籠罩,倏忽不知從何說起。醞釀了足足半分鍾,他才緩言道:“卓際公司的實際擁有者,其實是我。”
那頭,池靄終於調到了差強人意的亮度,她雙手抱臂,身體放松下來,又側過頭去看著街道蕭條的夜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自己從始至終都隻是個局外人。
“這些年,父親雖然暫定了我為繼承人,但實際上他仍然牢牢把控著所有的權力。我不想再過膽戰心驚討好他,生怕踏錯一步就萬劫不復的日子,所以暗自策劃了許多事情。”
“成立卓際壯大自己的實力,籌謀其他的利益和發展隻是第一步,為了探知父親的喜好以及公司內部的變動,我又先後送去了很多個女人接近他,成為他的情/婦,替我做事。”
“我想讓他遊走在眾多女人之間,過度損耗身體,逐漸感到疲倦和力不從心。”
“對不起……我知道這不是正常人該有的想法行為,可是我沒辦法不恨我的父親,不恨我的母親,不恨我的兄弟姐妹,不恨一切血脈親緣關系。”
“每天睡醒睜開眼睛,我都幻想著放一把火把整個祁家焚燒幹淨……沒有任何束縛阻礙,我隻是祁言禮,我想自由地呼吸,和你並肩走在陽光下,將來組成幸福有序的家庭。”
“靄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從沒想過要利用你,我隻是怕計劃萬一不成功,作為知情者的你也會遭到波及。”
祁言禮反反復復說了很多句對不起,配合著他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眼眶微微凹陷的英俊面容,哪怕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情不自禁生出想要原諒的憐惜感。
始終沉默著的池靄亦在他的剖白中轉過了面孔,望著他頭頂漆黑的發旋,輕聲道:“不隻是為了保護我,還有一個原因,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是不願意說。”
聞言,祁言禮呼吸一頓。
他下意識抬頭,望向池靄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
池靄接過他的話題:“還有一個原因,你根本不相信我會全盤接受真實的你,感情上不道德的陰影,可以美化為用情至深的產物,假設利用的好,或許還能得到他人的憐惜。”
“可人性上的不道德,便是一個人最黑暗的所在,它隱藏了許多不可暴露在陽光下的秘密,如果被人知道,或許會遭到厭惡疏遠,也有極大可能會成為來日傷害自己的把柄。”
“是這樣嗎,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