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如果真的可以結婚……
方知悟也不知為何自己會在不確定是否有第三者存在的臥室內,想象起和池靄步入婚禮殿堂的畫面。
他不自在地咳嗽一聲,眼見池靄的瞳孔中流露出倦意,便隻好假裝自己沒有發現門口香水的細節,向她道別起身打算離開。
隻是臨走前,他又心不由主地說道:“其實,就算真的和我結婚,也未必不——”
他的話沒有說完。
不是池靄不願再聽。
而是一聲壓抑不住的低弱咳嗽聲突然從黑暗的衣帽間響起。
方知悟眼神中隱約的期待尚未褪去,表情已然變得蒼白森冷。
他一言不發地同池靄對視,就在池靄打算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又調轉槍頭,快步走到衣帽間,砰地一聲按下了牆壁上的所有照明開關。
霎時間,衣帽間內亮若白晝。
他循著動靜過去,惡狠狠地拉開了正中央的衣櫃。
赤/裸上半身的祁言禮站在層疊衣物的盡頭,捂著嘴唇,湿意未褪的瞳孔並不回避。
他黑色的眼珠是那麼的扎眼,靡紅的下睑也是那麼的扎眼。
可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方知悟看到他胸膛上的紋身時,內心所湧起的暴怒感覺。
好想把他的皮膚剐掉,好想把他的心髒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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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故意的。
做著躲在衣櫃裡的小三,偏偏還要洋洋自得的挑釁。
方知悟氣得發抖,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牙關上下磕碰打顫的聲音。
可他身後又有池靄的腳步傳來。
“阿悟……”
池靄的話音帶著鮮明的憂慮,堪堪叫了聲名字沒有再繼續下去。
很久以後,方知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放心,這是我的家,我的父親、母親、兄長都住在這裡,我不會憑借自己的喜怒而鬧出什麼事讓他們擔心”
他沒有回頭,視線像是擇人而噬的惡狼般釘死在祁言禮無辜的面孔之上,“可是我也真的沒有想到,陳詩蔚就睡在樓下,你竟然能夠如此恬不知恥地上樓勾引另一個女人。”
第80章
“你先走吧。”
池靄站在方知悟的身後, 對著衣櫃的方向說道。
她沒有指名道姓,但在場的各位誰都知道,在這樣三方對峙的極端情景之下, 如果不想擴大矛盾, 應該自行離開的人是誰。
他抬起光/裸的腳掌,自掛滿女性衣物的內部走出。
失去紐扣束縛的胸膛,類似情動的湿紅眼睑,無聲昭示著這間房內發生過什麼。
方知悟的餘光注意到祁言禮藏得匆忙, 甚至連鞋都不曾穿上, 更是覺得可笑。他幾乎用盡了畢生自控力, 才得以壓制住自己,沒有說出更加惡毒的言語。
他等待著待祁言禮走後,池靄能夠給出一段合理的解釋。
亦或者,撒下一個足以平息他內心怒火的謊言。
誰知祁言禮走了兩步,倏而在他面前站定,開始有條不紊地扣起扣子。
“還不滾嗎?”
方知悟不耐煩於情敵的毫無自覺,將嗓音繃成了一條拉滿的弓弦, 廝磨著齒尖沉聲驅趕道,“還是需要我下樓去把陳詩蔚叫醒, 讓她來看看你這副低賤的德性。”
聽聞方知悟用“低賤”這個詞匯來形容祁言禮, 池靄隱約感覺到不妙, 她條件反射想要阻攔到兩人中間, 好避免如同上次家門口那樣的鬥毆發生。
幸好,祁言禮不復上次被戳中痛楚的激烈姿態。
他垂著眼簾, 細致地貝母扣一扣到底。半分鍾後, 除卻找不到鞋穿的赤/裸雙腳,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對待萬事萬物遊刃有餘的貴公子。
池靄不由得松了口氣。
她思考著:穿好衣服, 接下來就應該走了吧?
這是方家的地盤,不管是誰都應該擁有克制的、不將事情鬧大的覺悟。
然而祁言禮下一秒的表現,卻出乎她的意料。
他挺直背脊,放緩嗓音,無比平靜地坦誠道:“阿悟,你說得對,我確實不是個東西,沒有徹底解決家裡的麻煩,就擅自愛上一個人,並幻想著能跟她永遠在一起。”
聽到對方的爽快承認,方知悟並沒有調動起一分一毫的痛快情緒。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祁言禮。
仍舊是那副面孔,那副神態,他卻覺得無比陌生。
審判完自己的罪行,祁言禮沒有一點打算結束的意思。
他越過方知悟身體的間隙,看了一眼正在猶豫是否要走上前來的池靄,忽然唇角彎起,露出一抹有所決斷的笑容,收回視線對方知悟說道:“但是阿悟,你這樣又算什麼呢?”
“你覺得你佔據了道德制高點,沒有任何錯誤,是我暗自勾引靄靄對不起你,是嗎?”
他不帶髒字又句句誅心的話,令得池靄心裡的不安化作了面上實質的表情。
她不再躊躇,站到兩人的中間,臉朝祁言禮:“……你別再說了,祁言禮。”
“為什麼不讓我說下去呢?”
祁言禮歪頭,用無比溫柔的目光打量著用眼神示意自己閉嘴的池靄,又笑著抬起手指,將沾在她臉上的一绺湿發勾起,小心翼翼地繞到小巧的耳廓後去。
他旁若無人地親近著池靄,口中越發說道,“是不想讓我說出你壓抑在心底很久的想法嗎?還是擔心阿悟聽到真相以後會難以接受?”
“靄靄,你不能再這麼替阿悟著想了。”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祁言禮冰涼的手指攏在池靄的耳畔尚未離去,池靄的身後,受不了他們當著自己的面親昵交談的方知悟,亦探出右手一把握住她的腕骨,將她拉到戰局之外。
他的神色宛如烏雲聚集,暴風雨即將到來的海面:“讓他說,我很想知道事實擺在眼前,他能厚著臉皮想出什麼借口把錯誤全都推到我的頭上。”
“哈。”
祁言禮忍俊不禁地發出嗤諷聲,又雙手相疊,褒獎似地替方知悟鼓起掌。這突兀的拍手聲回繞在寂靜而寬大的空間裡,連帶著池靄穩定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砰砰直響。
鼓完掌後,祁言禮開始說話。
他問的第一句,就刺得方知悟蹙起的眉心一突:“阿悟,你認為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於心有愧的時候,她做出什麼樣的行為,或者給什麼樣的東西,能夠稱得上補償?”
祁言禮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將“補償是什麼意思”輸入進去,然後抬高聲調,念起屏幕上方顯示的含義:“彌補缺陷,抵消損失,把好的東西回報給對方,這樣叫做補償。”
“所以江阿姨把你回報給了靄靄,讓你們兩個人結婚,她認為這叫做補償。”
祁言禮將方知悟和補償聯系在一起,輕描淡寫的言語,仿佛他並非生來擁有自主思維和判斷能力的人,而是一樣昂貴的、象徵著某種特殊意義的物件。
“沒錯,在世人看來,你長相出色,家世優越,頭腦靈活,池靄嫁給你屬於高攀。”
“可你真的覺得你能夠得上補償兩個字嗎?”
“你們的婚約帶給了池靄什麼?”
“是帶來了在人前她需要處處照顧你的情緒,還是帶來了在人後你對她的漠不關心?”
隨著質問的層層遞進,祁言禮眼中的嘲諷明晰起來,比懸掛在衣帽間上方如同白晝的燈光還要尖銳,照射到方知悟的臉上時,讓他不自覺地感覺到目眩神迷。
“你們方家以你母親為首,你、你父親還有你大哥為虎作伥,為了讓你母親心安理得地把救命的恩情揭過,沒有任何內疚之心地霸佔了靄靄四年的青春。”
“這四年裡,她為了扮演好方知悟未婚妻的角色,不停改變自己,不停為著迎合上流圈層的眼光努力,沒辦法隨心所欲地生活,沒辦法去認識更多的朋友,遇見更契合的人。”
“她這四年的歲月,通通圍繞著你們家展開。你們卻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些事,你的母親理所當然地把她覺得好的東西強行施加給靄靄。”
“而從前的你更加可惡,認為靄靄能和你在一起,是天大的福分和恩賜。”
“阿悟,在指責我恬不知恥的時候,不如你也來收起與生俱來的傲慢,認真仔細地想一想,靄靄失去你這層束縛,日子會不會過得更好?”
“——你和靄靄之間,究竟是誰離不開誰?”
在祁言禮步步逼問的起初,方知悟僅是加深了心中的憤怒程度。
站在他身邊隨時準備拉架的池靄,看著他垂落在腿側的拳頭越握越緊。
可祁言禮越說到後來,方知悟瞳孔深處單一的怫然轉變成了另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他攥緊的拳頭迸發出猙獰泛白的骨節,卻又在祁言禮嘲問“到底是誰離不開誰”時頹然松開。
他的精神不受控制地進行了新一輪的反思。
難道祁言禮的話語僅僅是為了激怒自己嗎?他攤開扯碎的真相固然殘酷直白,可如果換作自己是池靄,戰戰兢兢度過這些年,難道她會覺得和自己結婚是一種恩賜嗎?
不是隻要給了金錢、給了地位,給了憑借她一己之力難以跨越的階級,就是補償。不清楚對方到底想要什麼,隻冠以回報的名義胡亂給予,何嘗不是另一重萬丈枷鎖?
是他們一直在桎梏著池靄,池靄離開了方家,離開了他,一樣能夠過得好。
可沒有了池靄,他方知悟又算什麼?
……不過是找不到歸屬的孤魂野鬼。
伴隨著激烈的思考,方知悟瞳孔中的情緒更迭仿佛經歷了一整個人生四季。
最後他側過頭,注視看似試圖阻止祁言禮,又無言放任他把所有話宣之於口的池靄。
他在一瞬間明白了祁言禮的指責,絕大多數便是池靄的心中所想。
方知悟木然面孔,有些失魂落魄地看回祁言禮。
在這個他徹底落敗的時刻,不知為何,祁言禮的視線也泛著說不出的哀傷落寞。
方他舉起拳頭,對準祁言禮的颧骨,而對方也早有預料般不逃不躲閉上了眼睛。
砰!
拳頭入肉的狠厲聲音響起,隨即有人的唇齒之間散開吃痛的悶哼。
祁言禮捂住腹部,表情略顯扭曲。
令他奇怪的是,方知悟這次居然沒有打臉。
“祁言禮,我打你的這一拳,是因為你侮辱了我的母親。”
祁言禮沒有睜眼。
在剛才的痛楚之下,他咬破了口腔的軟肉,血液的濃重味道在唇齒間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