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池靄相處很少會露出強勢的一面。但明白說到底是為了自己好以後,池靄也就在他的指引下打開床頭的第三格抽屜,從裡面取出了嶄新的口罩。
待她將防護措施仔仔細細做好,祁言禮這才拉下口罩,露出了自己的下半張臉。
相較臉頰皮膚漾開的大片薄紅,他的嘴唇由於不間斷的高熱而變得蒼白皲裂。
池靄按了下他破口明顯的唇角,問道:“疼嗎?”
祁言禮搖了搖頭:“不疼,習慣了就沒有特別的感覺了。”
池靄不同意他的說辭:“生病有什麼好習慣的?”
“趕緊好起來才最重要。”
池靄沒辦法用嘴吹一吹粥,隻好每舀起一勺就跟他說三兩句話。
祁言禮張開嘴,不管牛肉粥的溫度怎樣,都全盤接受,馴順地將它們吞咽下去。
嵌在脖頸間的喉結不斷上下滑動,一勺又一勺,祁言禮吃得心滿意足。
由於面前病號的配合,一碗粥不多時便見了底。
池靄還想再為他多盛一碗,又被祁言禮拉住手道:“謝謝你靄靄,我飽了。”
“才吃這麼點夠嗎?”
隔著口罩,池靄傳出來的聲音有點失真的悶頓。
“我穿著睡衣散著頭發的樣子已經夠邋遢了,可不想在你面前再喝粥喝到鼓起肚子。”
祁言禮用喑啞的嗓子開著玩笑,順手拿走她手上的碗勺,將它們放在床頭的矮櫃上,而後彎下身子,把滾燙的臉頰輕輕貼到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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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著這樣充滿依賴的姿勢合上雙眼休憩了片刻,才重新望向安靜陪伴著自己的池靄,口裡發出輕而放松的喟嘆:“果然……你在我身邊比喝任何粥吃任何藥都好。”
池靄失笑:“你這麼說,是不是就想找借口不去醫院?”
祁言禮挑著眼梢看她,軟綿綿地說道:“我已經感覺好多了。”
“你的感覺不算數,要體溫計測出來才行。”
這種事關身體健康的問題,池靄沒那麼容易讓步。
她在拿口罩的時候就發現電子體溫計的紙盒就放在旁邊,於是將它從抽屜裡拿了出來,放在祁言禮眼前揚了揚,示意他接過去夾在腋下測量一下。
發燒光喝碗粥肯定不會變好,祁言禮怕看到溫度計上顯示的真實體溫會讓池靄更加擔心自己,便故意一邊說著“我困了要睡覺”,一邊拉高被子蓋住頭頂。
池靄注視著他少見的幼稚模樣,心裡想道人的性格還真是奇妙,一場打架過後,這對好友的基因像是進行了融合,方知悟變得克制懂事,而祁言禮則做出了撒嬌又耍賴的舉動。
偶爾的稚氣感隻能算作一點情趣,並不會招致厭惡。
池靄在旁邊笑著威脅“你睡覺那我就走了”無果後,將手伸進包裹祁言禮的鵝絨被之中,精準找到他腰部的位置,開始沒什麼章法地撓起痒痒。
很快,祁言禮的身體抖動聲和求饒聲一同傳出被子:“我錯了,靄靄,我錯了——”
“知道錯了那就老實坐起來測體溫。”
池靄滿意地收回手,那頭祁言禮的半張臉也探出了淺灰色的布料之中。
體溫計進入衣袖,被手臂夾緊。
一分鍾以後響起機械音報數:“您當前的體溫為:三十九點二度。”
池靄收起輕松的面色,嚴肅道:“三天了還是這樣,說明你吃的那些退燒藥也沒什麼用,你現在能起來嗎?收拾收拾跟我去醫院,或者把你們家的家庭醫生的電話給我。”
祁言禮想也不想道:“不能叫家庭醫生。”
池靄皺眉表示不解,又聽祁言禮放低聲音,出口的語調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無奈:“家庭醫生是我父親的人,他要是知道我生病了,父親和我的那些兄弟姐妹都會知道。”
“他們不會替我著想,隻會在我力不從心的時候搞點小動作,好讓我再病得更重些。”
盡管池靄或多或少了解點祁家的背景,也大致清楚其中的復雜程度,但這一刻聽到祁言禮吐露的真實情況,她依然覺得難以言喻——就好像那不是家,而是危機重重的龍潭虎穴。
她暗自消化片刻,問道:“……你不會覺得累嗎?”
“累也沒有辦法,畢竟得到的一切來之不易,而且目前來看也不是那麼穩固。”
祁言禮不願多提家裡的事情,而對於池靄來說,她僅僅覺得各人有各人的目標和人生軌跡,沒有走到那個位置上,也不曾置身其中,不應該給出任何片面武斷的評價。
她頓了頓,握著祁言禮的手掌說道:“我陪你去醫院吧?”
誰知剛才神色還泛出冰冷的祁言禮又縮回了被子裡,悶悶道:“……醫院我也不去。”
池靄:“?”
不找家庭醫生,是怕被祁家人知道。
不去醫院又是為什麼,難道醫院裡也有祁家的人每天看守著?
池靄耐著性子詢問原因,而祁言禮就是閉嘴不答。
直到池靄的面上呈現出耐心耗盡的神色,糾結半天的青年才沒辦法地說道:“……我不喜歡任何跟打針相關的事情,不管是抽血檢測,還是輸液治療。”
“你又不是孩子了。”
“孩子怕打針,你也怕嗎,阿夜?”
池靄換了個更親近的稱呼戲謔地叫他,卻叫的祁言禮從被子裡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
他與她靜靜對視,把池靄看得生出些許不自在後,垂落眼簾自揭傷疤道:“我剛從福利院被接回祁家的一段時間裡,沒有見到過父親,母親天天陪著我待在別墅的一個小房間裡,時不時有家庭醫生進來給我做各項檢查,然後吃藥,打許許多多營養針……我當時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母親說隻有身體健康的孩子,才會被父親認回去成為真正的祁家人。”
“其實吃藥還好,喝一大口水直接咽下去就行。”
“可是打針好疼。”
“我永遠不會忘記靜脈注射時,針頭刺破血管的感覺。”
祁言禮的描述,令池靄如有同感的體會到皮膚血肉被破開的痛楚。
她沉默下來,禁不住憐憫祁言禮的同時,又轉動腦筋,思考起其他的辦法。
不過反應到面上,她僅是摸了摸祁言禮滾燙的額頭,哄孩子似地說道:“好,阿夜,你不喜歡醫院,我們就不去,但你不可以再去工作了,接下來的幾天都要在家休息。”
祁言禮本做好了被池靄強行要求前往醫院的打算。
耳邊陡然傳來體貼的話音,他的心髒滯怔一秒後宛若陷入暖洋洋的熱水之中。
“……我會聽話的。”
他感覺到池靄隔著口罩,在自己的發梢落下柔緩的親吻。
經歷過高燒工作三日,回家獨自一人徹夜難眠的場景,祁言禮內心有個聲音開始叫囂起來:留下她吧,再努力扮扮悲慘,再學著方知悟無賴又可憐兮兮地撒嬌,總能留下她的。
隻是目光觸及對方唇鼻上的淺藍口罩,祁言禮又陡然清醒過來。
……再怎麼渴望陪伴,他也不願池靄因自己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想到這裡,他重新戴上口罩,仿佛困了一般躺回枕被之間,對池靄說道:“我的頭不那麼痛了,想好好睡一覺,你先回家去吧,靄靄,在這裡待久了,我的病會傳染給你的。”
“好,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池靄內心籌謀著別的事情,便也頷首答應。
“……不,你等我好了再來,這樣我才能放心。”
祁言禮將目光中的不舍掩去。
她盼望著池靄答應不再來看望自己。
卻又希望池靄可以任性一次,無視自己的請求,最好日日夜夜都能夠陪伴在他的身側。
在理智與情感左右拉扯的矛盾中,祁言禮始終沒有等來池靄的答案。
她貼心地把躺在床上的祁言禮可能會需要的東西整齊擺放在床頭櫃之上,然後關閉照明,隻留下一盞如母親懷抱般柔和澄黃的燈光,對他輕輕道出一句:“晚安,阿夜。”
第73章
【阿悟, 你休息了嗎?】
晚上十點半,巡視完酒吧生意的方知悟正在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自打調理好心態以後,他甚至連作息時間都開始模仿情敵祁言禮——修生養息, 早睡早起, 拒絕一切不必要的聚會社交,隻為了池靄在找他的時候能第一時間看到並且回復消息。
雖然原因是這麼個原因,期待也是如此期待的,但能在現在的情況下收到池靄主動發來的消息, 方知悟依然發自內心地感覺到驚喜和雀躍。
他坐進駕駛室, 連車門都沒來得及關, 手指在屏幕上搓出火星子似地飛快回復道:【剛聽酒吧經理匯報完業績,還沒到家呢,怎麼了,有什麼事情嗎?】
啪。
點擊發送鍵。
方知悟維持著目不轉睛的姿勢,像是坐在電視前等待彩票開獎的人一般牢牢盯著手機。
誰知池靄那邊的狀態在靜止和正在輸入中之間切換著,遲遲沒有下文。
時間過去了十分鍾她都沒有回復,像是內心還在猶豫著什麼。
方知悟不覺有些失望, 便想著停車場靠近酒吧有些吵,還是等到回家再撥去電話。
車門自上而下緩緩閉合, 方知悟的手堪堪握住方向盤, 微信上沉默許久的池靄又突道:【是這樣的, 我有一個朋友發了好幾天燒, 體溫一直降不下去,可又不方便去醫院, 我想問問你的家庭醫生能否幫忙開點不用打針輸液, 但是效果好一些的退燒藥和感冒藥呢?】
生病好幾天?
發燒退不下去?
驟然看到這通消息,方知悟心裡立刻急上了火, 車沒心思開了,也顧不得停車場周圍吵不吵了,趕緊撥通池靄的微信電話打了過去。
一怔清脆的鈴聲過後,迎接他的卻是掛斷的嘟嘟聲。
池靄沒有接,隻道:【我這會兒剛脫了衣服準備去洗澡,有什麼事等下再說吧。】
方知悟失魂落魄地應了聲:【好。】
雖說池靄沒提是自己生病,但根據方知悟多年的生活和網上衝浪經驗,一般用“我有一個朋友”開頭的文章內容,那裡頭的朋友多半就是作者本人。
他隻以為是那天池靄穿著布料單薄的禮服,跟自己待在海上太久吹到冷風著涼了。
於是焚燒著內心的焦慮感中頓時又多了一半內疚。
他沒有再多問池靄什麼,急衝衝地駕駛著跑車衝到了家庭醫生的小區樓下,車還沒停穩就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五樓,砰砰砰拍響房門,把躺在床上的家庭醫生叫了起來。
穿上白大褂,拎起醫療箱。
家庭醫生人到中年,卻被方知悟像拖麻袋似地抓著手腕拉下來,塞進了車裡。
驚魂未定的他詢問是不是夫人出了什麼急事,又被一言不發的青年瞪了兩眼。
跑車一路上風馳電掣,甚至還闖了個紅燈,終於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池靄的家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