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帶有任務一般目送著遊艇的前進。
池靄正想進入船內,有人信步繞了出來,順手撥弄了一下裝飾在船窗上的彩燈風鈴。
叮鈴叮鈴。
“別看了,司機不是來監視你的,而是來監視我的。”
方知悟又是一身熱烈的紅,頭發特地做了個造型,還挑染出幾縷月光似的白色。
他抱臂斜斜倚靠在玻璃船窗旁,比彩燈還要耀眼的容貌在月夜下熠熠生輝。
縱使四目相對了十多年,池靄偶爾還是會忍不住沉溺於他的濃烈皮相之中。
她聽見方知悟的話,不由得問道:“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媽認為每年生日派對我不是叫上狐朋狗友們玩樂,就是跑到國外去不知道在幹點什麼,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過完這個生日我就二十七歲了,應該收收心。”
“所以她說今年的生日除了你之外,我不準跟任何人一起過。”
某種意義上江晗青的想法也很有道理。
人如果總是陷在盲目的熱鬧裡,就會很難看清自己究竟處於何等位置。
池靄打量著他,沒表明態度,再次側臉去看目送了他們很久仍然沒走的司機,耳畔又傳來方知悟無奈的聲音:“你再盯著看他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估計是老媽擔心我表面上答應了,轉頭又把他們偷偷放上遊艇,於是叮囑司機一定要看我們開的足夠遠才行。”
池靄道:“看來你在江阿姨那邊也沒什麼信譽。”
“什麼叫也?”
方知悟皺著眉眼露出不滿的神色,遊艇燈光照亮他的臉,在邊緣泛白的模糊光暈中,池靄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回到了彼此了解、彼此擠兌,但又保持著應有距離的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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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很好。
池靄提起禮服的裙擺,心中因為面臨兩人獨處的情況,而暗自建立的防備感弱下幾分。
她假裝沒有聽見方知悟的反問,高跟鞋穩當踩在輕微搖晃的甲板上向內走去:“所以這個生日沒有陪伴你的朋友,也沒有勁歌熱舞,就我和你兩個人,你打算怎麼過?”
方知悟落後兩步跟在她身後:“說實話沒想過,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池靄足音一頓。
她沒有轉頭,背後方知悟的聲音散在夜風裡,輕得若無其事:“我跟我媽隨便找了個借口,說你最近在參加公司的一個大項目很忙,這種不是整歲的小生日你不來也沒事,老媽當時沒多問什麼,隻神秘兮兮地說給我準備個驚喜,我沒想到這個驚喜會是你。”
方知悟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此刻池靄無從考究。
她走進尚算寬闊的船艙客廳裡找到沙發坐下,低頭打開手提包的金屬扣,邊摸索著裡面的東西邊對他說道:“是你想得太多,過去那麼多年,我過生日你都會送我禮物,為我慶祝,所以輪到你的生日,不管我們的關系變成什麼樣,隻要你需要,我同樣會如此。”
方知悟清楚他為池靄過的大部分生日,本因都是受到母親江晗青笑眯眯的脅迫,就連禮物也買得潦草,有些時候甚至是江晗青或者大哥方知省代為挑選。
而如今池靄為他過生日,也隻是為了回報一份不想承擔的人情。
方知悟間歇感到心灰,下一刻手裡又很快被塞進來一樣稜角柔軟的東西。
他垂眼看去,是一個印著輕奢品牌logo的方盒。
“不是什麼很值錢的材質,不過也花費了我半個月的工資,你將就戴吧。”
池靄送給方知悟的禮物是一對黑曜石的袖口,切割成圓面的寶石被一圈純銀打造的結繩而圍繞,在小巧的底部還刻有花式的英文單詞“free”。
它是這個系列佩飾的名字,池靄認為用在方知悟的身上恰如其分。
她趁著方知悟無聲觀察這對袖扣的間隙,說出自己在買下禮物時想好的祝禱詞:“黑曜石的寓意是平安和勇氣,希望你一生健康平安,這樣就有勇氣去追求你向往的自由。”
方知悟品味著池靄的話,又將袖扣翻過來端詳著那個單詞。
隻覺得心像是一半泡著溫水,一半又浸入寒冰。
他忍不住在心裡苦笑,給顆糖再附贈巴掌的手段,池靄真是使用得越來越爐火純青。
上一秒自己還在因為她真誠的祝福而動容。
下一秒,又被她借助“自由”的委婉提醒而刺痛。
方知悟坐在沙發皮面分割的另一邊,動了動嘴唇,低聲道:“謝謝。”
“不用謝,還有一樣東西,我受人所託轉贈給你。”
池靄又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個更加精致、品牌logo也更加頂級的絲絨方盒。
這次她沒有直接塞進方知悟的掌心,而是輕輕放在離他的位置不近不遠的邊緣,“言禮說之前在意大利的拍賣會上,你因為到場時間太晚錯過了一塊古董表而覺得很可惜,這是他花費了小半年的時間,從瑞士一位家族專門制作機械鍾表的富商家裡搜尋來的。”
“希望可以稍微彌補一下你錯過愛物的惋惜心情。”
錯過愛物。
什麼愛物,人還是表?
方知悟從前隻覺得自己的這位好友因生在環境險惡的家庭,所以思慮處事步步都要當心,現在深交摯友的光環褪去,才發現他的委婉和內斂也可以一件成為惡心自己的工具。
祁言禮連選擇生日禮物都這麼用心險惡。
恨不得自己大怒在池靄面前發作,從此在她心裡留下更差勁的印象。
方知悟看穿了情敵的用意,自然不會讓他得逞,
他的表情不自覺發沉過後,待意識到池靄正在觀察自己,又掛上往日裡應付跟班們的客套笑容,平靜道:“替我謝謝他,回頭我會把這隻表的金額轉到他的賬戶裡面去。”
說完,他一言不發把裝有手表的禮盒塞進了沙發前的實木茶幾底下,而後將西裝袖子上的兩枚綠色鑽石袖扣取了下來,換成池靄送給自己的那對。
“好看嗎?”
他抬起手肘,從不同的角度向池靄展示著。
池靄認真欣賞完畢,點頭說道:“紅配黑,很經典。不過,雖然大家都說人靠衣裝,我卻覺得用在你身上不合適。不是這對袖扣襯託了你,而是你戴上以後為它們提升了價值。”
方知悟無法判斷這句話裡頭的恭維成分究竟有多少。
但他清楚,隻要池靄願意,再說一百句假話她都能做到坦然而真誠。
他抱著難得糊塗的想法,放棄了查探其中真假的念頭,轉而望著池靄澄黑的眼睛。
片刻之後,才笑著嘆了聲:“小騙子。”
方知悟從未用如此溺愛的語調對任何一個異性說話。
當他不知不覺喊出這個昵稱時,自己反應過來也有些窘迫。
他避開池靄略帶訝然的目光,側頭恍若無事地說道:“肚子餓了,趕緊切蛋糕吧。”
遊艇的智能輔助系統在開出一定距離後就放慢了速度,此刻,池靄和方知悟處在遠離淺水灣的海濱區域,但向極遠處望去,又能看到岸口連綿成一片的模糊碎影。
方知悟將生日蛋糕從冰箱的冷藏區取出。
由於兩個人食用,大小不過六寸,上面卻坐著兩個精致的孩童身影。
“這是我,這是你。”
“你看的出來嗎?”
方知悟興致盎然地指著用翻糖做成的孩子形象,“我媽那裡存有你和我小時候的合照,我特地拿著照片過去請最有名的蛋糕師做出來的。”
美化過的卡通人物,而並非寫實的造型,池靄怎麼看也很難看出與自己的相似之處。
她隻好拿孩童五官上最鮮明的綠瞳象徵來迎合方知悟:“嗯,眼睛跟你一模一樣。”
得到池靄的認可,方知悟高興起來,拿起旁邊的長鋸齒刀就要將蛋糕切割開來。
“等等。”
池靄攔住他,“你都不唱歌許願就切蛋糕嗎?”
方知悟微微蹙眉道:“現在就我們兩個人,我也不缺什麼東西需要祈求上天。”
“我當然知道你什麼都有。”
池靄輕聲道,“可既然要慶祝,我們還是要有點儀式感才好。”
方知悟停滯一秒,倏忽轉過頭來盯著她問道:“隻要許了願望就會實現嗎?”
他用眼巴巴的神色望著池靄,縱使外表是成熟男人的模樣,偶爾又會透出些外向的孩子氣,這點孩子氣削弱了他眉眼和氣質之中裹挾的攻擊力,像漂亮的貓咪收起了傷人的爪牙。
池靄的語氣放軟了點:“我也說不好,但心存一份希望總是不錯的。”
“那好,你給我唱歌吧,我許願。”
方知悟理所當然地說道。
池靄本想告訴他過生日要大家一起唱完祝福的歌曲,才會開始許願的步驟,但她觸及方知悟這些日子以來難得快活的眼神時,又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祝你生日快樂。”
她拍著手,聲音由小到大,慢慢唱了起來。
歌聲溫柔,夜色正好。
不過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方知悟,再次超出了她的預料。
他雙掌合並,在歌聲裡把願望大聲說了出來:“我想要池靄陪我看海上的日出。”
池靄也顧不得唱歌了,起身去捂他的嘴:“你怎麼這麼笨?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方知悟眨了眨眼,任由對方幹燥而溫熱的手掌蓋在自己微啟的唇邊。
正想說話,遊移的視線忽然被乍現在船窗邊的萬束彩光佔據。
就在他們出發的海岸邊。
先後上升到夜幕中的華麗煙花照亮了大片天空。
它們絡連續不絕地綻放,如同宇宙中的群星新生而後熄滅,緊接著再次新生。
池靄一時也放棄了制止方知悟的動作,坐回沙發同他並肩欣賞著盡管渺遠,但依然燦爛奪目的風景,感嘆道:“或許這才是江阿姨為你準備的驚喜。”
濱市大部分區域都禁止燃放煙花爆竹。
特別是池靄和方知悟、祁言禮共同所在的榮灣區。
此刻遠離鋼鐵構建的冰冷城市,身處廣闊無盡的海面之上,乍一看到記憶裡久違的美景,方知悟的心髒跟隨每一次綻放的煙花,奇異地達成了相同的跳動頻率。
砰砰、砰砰、砰砰。
他放大的心跳聲淹沒了耳畔自己的嗓音,唯餘嘴唇一張一合,將內心如煙花般大片攀升的想法真切傳遞到池靄的聽覺神經之中:“你剛才說願望說出口就不靈驗了,可我知道這個願望上天辦不到,隻有說給你聽,你才能為我辦到。”
“……你會留下來陪我看明天的日出嗎?”
第7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