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既定,池靄也隻好由得她去。
……
推開隔間的門出來,池靄走到靠外沿的洗手臺前洗了把臉,試圖把面色的虛浮洗去。
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不料背後突然匆匆閃進一道熟悉的身影。
“冒昧打擾一下,您是,叫做池靄嗎?”
有些遲疑的聲音在距離池靄半臂外響起。
她轉過頭去,見是吃飯時輪值上菜的幾位中年服務員裡的一個。
半長不長的頭發燙成小羊毛卷,長相尚算清秀端正,隻是眼尾橫亙著操勞過度的細紋。
她似乎是為了自己特地前來。
池靄有些不明所以,響應著服務員的話語,禮貌詢問:“阿姨,您認識我?”
“請問您的母親是徐懷黎徐醫生嗎?”
從對方口中聽到母親名字的須臾,池靄的眼中晃過頭頂白熾燈的照影,她略感恍惚地想到,自己和母親故人的相逢,竟然會發生在東倉鎮飯店昏暗逼仄的廁所裡。
見對方閃爍著眸光沒有答應也沒有反駁,服務員連忙介紹起自己的身份:“池小姐,您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姓唐,我的兒子,曾經受到過你母親的救治。”
“十多年前的那次大地震,學校房子倒塌下來的鋼筋貫穿了我兒子的身體,如果不是徐醫生主刀完成了高難度的手術,我兒子可能早就沒命了……”
“徐醫生的恩情,這麼多年以來我們一直記在心裡。”
說完自己家裡和池靄母親的過往,服務員又開始解釋為什麼會認出池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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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言語不算流利,邊用手比劃著說道:“那時候我兒子的傷情,一直反反復復不太穩定,所以我們家跟徐醫生的接觸,也就慢慢多了起來……我聽徐醫生提起過你,也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所以剛才聽到你的名字,就想來確認一下。”
池的姓氏少見。
再配上“靄”這個字眼,大約放眼整個世界也不會幾人重名。
池靄信了幾分,但轉念思忖到當年的地震,母親肯定救治了東倉鎮上的不少人,不知道這位唐阿姨專程來廁所找自己是為了什麼事,總不會是僅僅出於道謝的緣由。
她將疑惑委婉問出口,得到服務員的回答:“當年下著大雨,幾個醫院的救災人員撤出得匆匆忙忙,徐醫生暫住在我家,上車離開的時候落下了一條吊墜,裡面有你們一家四口的合照——我尋思著應該很重要,但也沒什麼能力從東倉鎮帶出去,隻好妥善保存起來。”
“沒想到十多年以後池小姐你也會來到我們這地方。”
池靄記得小的時候,母親是特地請人定制過一條能夠存放相片的項鏈。
後來母親不幸去世,剩下她和父親兄長三個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失魂落魄,整理她的遺物時沒找到,也沒去詢問醫院,隻以為是隨著母親的生命一起遺失在那場災難裡了。
想不到十數年後,吊墜竟然在東倉鎮失而復得,著實出乎池靄的意料。
不過林希諾還守在飯店門口,出門在外,她也不好貿然前往陌生人的家中。
於是輕攏著眉毛,略帶為難地說道:“不好意思呀阿姨,我這次是帶著任務來的,上司們也都在,沒辦法隨便離開招待所跟您去取項鏈,不知道能否麻煩您送一趟過來?”
“沒問題,當然可以了!”
能夠了卻一樁心事,服務員也很高興,她聞言沒多想什麼,爽快地點頭應承下來,“你們是住在鎮上的招待所裡嗎?晚點我叫我兒子小雨送過來。”
-
和服務員阿姨約定好時間以後,池靄同林希諾返回招待所。
鎮上沒什麼外人來,這裡的房間常年有大半是空的,因此也不需要幾個人擠在一起。
池靄分到了靠近走廊盡頭的一間。
時間來到九點,她坐在筆記本電腦前,本該繼續完成撰寫旁白的工作,但到訪者的敲門聲遲遲不曾響起,她的心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攥緊了似的,終究難以得到幾分松懈。
最後,她索性站了起來,在一隅之地的屋內來回踱步。
雨水淅淅瀝瀝敲打在窗臺,更像是不緊不慢叩問著她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在池靄的意識因為重復的兜轉而產生些許眩暈感時,招待所單薄的門板才被人以小心翼翼的力度輕輕敲響。
池靄用一種堪稱迫不及待的速度小跑了過去。
門扉吱嘎一聲開啟,她的視野裡隨即撞進一片洗到泛黃的白。
再抬頭,便看見了一張分外年輕但俊秀的臉容。
對方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盡管有方知悟、祁言禮的珠玉在前,也算得上小小的驚豔。
“您好,池小姐。”
做工粗糙的校服也未曾掩蓋住青竹似的高挑身軀,反而將對方的氣質襯託出白紙般的潔淨。
驚豔過後,池靄恢復得體大人的分寸感,莞爾道:“你就是唐阿姨的兒子季雨時吧?”
“是的,我媽讓我來給您送吊墜。”
季雨時應當是打傘過來的,隻不過外面的雨水夾雜著風,把他的發梢和衣袖都淋湿了。
他像是藏著件稀世珍寶一樣,從校服的內口袋中捧出條細細的黃金項鏈,然後帶著超時遲到的羞愧感,對池靄低眉道:“實在對不起,我高三下晚自習比較晚,叫您久等了。”
進入十月,東倉鎮的夜晚帶著山區特有的蕭條寒意。
季雨時說著抱歉,把項鏈送到池靄掌心時,忍不住抿唇抖索了一下。
池靄接過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項鏈,確認其中的照片正是自己一家後,垂眸不留痕跡地掃過季雨時湿了半邊的身體,婉聲說道:“不用說對不起,應該是我謝謝你母親才對。我看你衣服都湿透了,你要進來喝點熱水順便擦一擦嗎,這樣回去會感冒吧?”
季雨時很少接觸家人以外的女性,初次與池靄見面亦帶著淺顯到明處的忐忑。
他本欲推辭,但觸及池靄溫柔可親的話語,又聯想到對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兒,不知怎的少了幾分應有的防備之意。
躊躇幾秒,他回望著她的眼睛小聲問道:“……這樣會不會太麻煩您?”
池靄笑著搖頭表示不介意:“進來吧,我去給你拿毛巾。”
大門開了又合,走廊上輕微的說話聲消失無蹤。
池靄把衛生間裡自己沒用過的幹毛巾尋了出來,遞向站在單人床前局促背著手的季雨時——而後者道謝完畢,毫無防範之心地對著她撩起打湿的衣擺擦了起來。
看著少年白皙瘦削但不羸弱的結實腹部在毛巾的擦拭間若隱若現,池靄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在轉身倒熱水之際冷不丁問道:“你成年了嗎,弟弟?”
“啊,我已經十八歲了。”
季雨時手上的動作一頓,抬起濃長的睫毛誠實回答道。
“嗯,十八歲就好。”
池靄肯定一句,從角落的桌子上挑出個幹淨的杯子,把燒水壺裡的熱水倒了進去,轉頭放到他手裡,“給,弟弟,多喝點熱水,去去寒氣。”
一聲弟弟,一條毛巾,一杯熱水,再加上幾句交談,長在山裡,心性單純的季雨時已經對池靄建立起了初步的信賴,對她的稱呼也從“池小姐”變成了“池靄姐”。
他並攏雙腿,保持著乖巧的姿勢坐在池靄起先坐過的椅子上,邊吹邊小口小口喝著滾燙的熱水,手旁是池靄沒有關掉的電腦和幾本跟行業相關的書籍。
Word文檔瑩瑩泛出的白光把他幹淨澄澈的瞳孔照亮。
季雨時不經意的眼神落在那幾本書籍上,待看到關鍵的“拍攝”、“導演”、“創意”等字眼,眼睛更是亮了幾分。
他不由得扭頭詢問池靄道:“池靄姐,你是學習編導專業的嗎?”
第50章
池靄望著季雨時提及這個問題時, 瞳孔中流露出來的雀躍感。
用不恰當的比喻來形容,那種雀躍感好像身處異域他國的人見到了自己的同鄉。
她不由地問道:“隻能說是跟編導專業掛鉤吧,我是學戲文的, 怎麼了?”
季雨時的眼睛亮晶晶的, 因寒冷而血色消退的面頰突兀用上一縷赧然的淡緋。
他用向往又略帶羞愧的語氣說道:“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做個導演……我知道學習這個專業要先通過統考和校考,不過我家的情況,爸媽沒辦法承擔我去培訓班學習的費用。”
池靄根據自己過往的求學經計算了下時間, 發覺編導統考的時間將近, 便詢問季雨時:“那你準備的怎麼樣了?要去全國各省參加校考, 花費是有些大,但是隻要通過統考,文化課成績也不錯的話,還是有許多好的大學供你挑選的。”
季雨時忙道:“我是真的很喜歡這個行業,私下裡也一直有在努力學習”
池靄又關心了幾句季雨時的成績,才知道他實在算個品學兼優的孩子。
池靄天性要強,同樣欣賞和自己性格相似, 願意為了目標而不斷前進的人。
於是對季雨時道:“沒有老師的引導,自己學習總是困難些, 這樣吧, 我給你推薦幾套相關的試卷和想要進入這個行業以後能用得到的書, 你抽空多去看看, 做一做試卷,也許能事半功倍。”
說著, 她從背包裡翻出一本筆記本, 寫下書籍和試卷的名字,然後撕給了季雨時。
季雨時口中連聲道謝將紙張接過, 低頭仔細閱讀起書名。
然而高興過後,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淡了下來,神色間呈現出一種不知該如何掩藏的無力感:“謝謝你,池靄姐,其實我家裡不支持我大學報考這個專業……”
“特別是我媽,她覺得編導這兩個字聽著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選了玩玩的行業,他們不會樂意幫我買書的,我也沒有手機能夠網購,恐怕沒辦法買到。”
“你們這鎮上沒有書店嗎?”
話音出口,池靄忍不住嘲弄起自己從小生活在大城市裡的天真——這樣的山區小鎮,就算真的有書店,誰又會上架這些看起來“華而不實”的書籍呢?
她憐憫季雨時垂頭不言的沉默,思索幾秒,想了個辦法道:“要不這樣好了,你給我個確保能夠拿到書的地址,我從網上買了直接寄給你。”
季雨時的眼裡湧現希望的光彩,幾近須臾又像不久前同池靄初見時那樣局促起來。
他怯怯問道:“會不會太麻煩您了?”
池靄頷首:“就當是我報答你們這些年盡心替我保管母親的遺物。”
畢竟仔細想想,一條純金的項鏈也值不少錢,季雨時家如此貧困,這麼多年以來也沒有生出將其據為己有的歹念,一家人淳樸而高尚的行為,實在應該得到些許回饋。
季雨時聽出池靄話裡不打算收錢的意思,原本打算把地址寫在筆記本上的動作一停,抬頭道:“池靄姐,請您告訴我這些書需要多少錢,我不能平白讓您破費。”
“不是平白,我說了這是你們應得的。”
池靄態度溫和地對他說道,“我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也越來越少,這條項鏈對我來說很重要,你們費心為我保管,我自然要感謝你們。”
季雨時搖了搖頭,堅定回應道:“這些事都是我父母做的,我並沒有參與其中,如果他們不說,我也不知道有這條項鏈的存在,您要謝也不應該來謝我。”
池靄也不明白眼前這個面目尚存青澀拙稚的少年,為什麼要把自己和家裡分得這麼清,彼此爭辯幾句,她敗下陣來,把大概的價格告訴給了季雨時。
季雨時這才放心地一筆一劃把地址寫了下來。
池靄接過他手上的筆記本,往手機的網購軟件存入相關信息的間隔,聽見坐在床頭響起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聲,待存完地址,挑眼一看,季雨時把上衣下褲的口袋都翻了出來。
清瘦而寬大的手掌間堆放著七八枚硬幣和兩張五塊、一張二十。
池靄:“……”
她難以分辨季雨時沒錢還硬要給錢的堅持從何而來,但可以確定此時此刻的心情多出了一些微妙的心虛和不忍,就好像自己是對方家徒四壁還要趁火打劫的惡霸。
“池靄姐,這是我的生活費,全都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