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依照那日在酒店裡池靄的要求,規規矩矩地叫著她的名字。
沒有過分的親昵,保持著男女交往之間應有的距離感。
見他把自己的話記在心裡,池靄略帶焦慮的心緒平靜了點。
她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在忙嗎?”
“沒有,我剛下班,正往地下車庫走。”
“吃飯了嗎?”
“還沒有。”
池靄大概知道祁言禮的公司在哪裡。
相比池暘和自己上班的地方,倒是他辦公的地點離自家的小區更近些。
池靄沒想好要不要直接在電話裡提起困擾了一天的煩心事。
她言不由衷地關心著:“還是要按時吃飯,不要等年紀大了以後、落下胃的毛病。”
祁言禮在池靄話音的停頓裡,聽出了她的心事重重。
他問道:“你現在在哪裡?”
池靄答:“剛吃了晚飯,正在小區的小公園裡散步消食。”
“那你在原地等我一會兒。”
池靄下意識回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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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等祁言禮掛掉電話,她又後知後覺想到,明明自己什麼都還沒說。
……
池靄在社區公園的遊廊裡找了處供人休息的長椅坐下。
十分鍾後,隔著蒼翠蔥茏的植物牆,她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池靄站起身,轉了出來,看到西裝革履,卻拎著一個簡陋包裝三明治的祁言禮。
“這公園修建的不錯,就是人不太多。”
祁言禮跟隨她坐回遊廊的長椅上,撕開三明治的包裝,掃視了一圈周圍的環境。
池靄道:“出了小區右拐,有個更大的廣場,我認識的大叔阿姨都去那裡跳舞。”
“原來是這樣。”
祁言禮點了點頭,就著三明治露出的尖角咬了一大口下去。
他似乎確實是餓了。
由吐司、雞肉、西紅柿和生菜組成的三角體,很快在他大口卻斯文的咀嚼中消失一半。
池靄下樓時正好拿了瓶沒有開封的礦泉水,見狀將它遞了過去,道:“小心噎著。”
奇異的是,看著祁言禮吃東西,她被一件事緊緊包裹的注意力終於分散了少許。
祁言禮吃完晚餐,又喝了小半瓶水,然後將殘留的包裝紙扔進垃圾桶,才折返回來坐在池靄身邊感嘆道:“果然人隻有吃飽了心情才會變好。”
“你晚飯就吃這些嗎?”
池靄回憶著那個賣相不算太好的三明治,再想起方知悟負傷在家,方知省天天叫人做了食材名貴的營養餐食來還要被他不斷嫌棄的場景,隻覺得人比人簡直氣死人。
“我對吃喝沒什麼要求,畢竟在福利院的時候能吃飽也算不錯了。”
祁言禮側臉望著她,說到自己的悲慘往事依然心平氣和,不具半分壓抑。
池靄的心頭微妙地共情起來。
她探出指尖,輕巧擦掉了沾在祁言禮唇畔的吐司碎末,這才緩緩地說道:“今天卓際下了通知,正式成為了安德烈·卡佩導演的合作公司。”
“啊。”
祁言禮的眼珠從盯著池靄沾惹碎末的指腹,轉移到她的面容上來,真切而高興地說道,“這是好事啊,塵埃落定,你也終於可以放心了。”
池靄卻沒有被他的笑容感染綻放出喜色。
她垂落秀美圓潤的眼睛,像是在思考如何處理指尖的汙漬,又用仿佛夢囈一般的聲音說道:“章組長選擇我出外勤,跟在安德烈導演身邊輔助拍攝事務……他選定的其中一個取景地點,是我母親當年出事的地方。”
“……”
祁言禮看不見池靄眸中的情緒,抿唇自責道,“抱歉,我不知道會出現這樣的——”
“這一切跟你又有什麼關系?”
池靄打斷他的話,“祁言禮,你不用總是如此小心。”
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繼續說:“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些什麼……你覺得,如果回憶很暗淡沉重,人應該逼著自己或是他人去直面嗎?”
她低聲的問題出口,祁言禮卻是沒有很快回答。
他從西裝內袋掏出張紙巾,又倒了點礦泉水在上面,握著池靄的手仔細替她擦拭幹淨。
修長手指,精致骨節,配上冷白的皮膚,在柔和燈光映照下有種如玉的美感。
祁言禮做完服侍人的事,冷不丁說道:“其實我很怕水。”
“怕水?”
池靄不清楚話題為什麼會轉移到這件事上,但前幾日共同度過的記憶還歷歷在目,她無言幾秒,說,“很難想象你那天被海水淹沒的時候,還能表現得那麼平靜。”
“我怕水,是因為我的母親有心理疾病。”
“她發起病來總是把我的頭摁進水裡,光是差點淹死的經歷,我都遇到了無數次。”
祁言禮把濡湿的紙巾攥在掌心,空虛的指尖有了切實把握的東西,他徐徐講述起那日在濱海邊,兩人坦誠相對時淺顯止步的話題:
“後來我認祖歸宗回到祁家,逐步開始接觸家族的事業。為了考驗我的能力,父親將我派去跟一家國外的公司對接,和我談合作的青年比我的地位高貴許多,是那個大家族裡指定的唯一繼承人,他很喜歡極限運動,和我見面的第一次就邀請我去跳水。”
“我看著他從夏威夷幾米高的島上跳入海洋,手臂撞到礁石擦傷了還哈哈大笑。”
“那時我告訴自己眼睛一閉跳下去就好了,反正有救護人員在旁邊,總不會死的。”
“隻是在閉眼前的那一刻,我看到翻湧的海水,某種可怕的回憶在腦子裡復蘇。”
“緊接著,我生意也談不下去了,狼狽地連夜逃回了國。第一次就出師不利,父親自然不會給我什麼好臉色,那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甚至敢當著我的面肆無忌憚地嘲笑。”
祁言禮的語氣不疾不徐、風淡雲輕。
似乎高高在上者再提起自己感受過的苦難,一切痛苦的痕跡都會淡得如同泡影。
但池靄依舊從他壓抑的瞳孔裡窺探到一絲昔日的痕跡。
不甘的、惶惑的、肆意瘋長的。
“當晚母親又發病了,她把我的頭摁進洗手池的水裡,在我耳畔尖銳地指責著自己因為我受了多少苦,如果我進入祁家不能成為父親有用的孩子,還不如立刻死了的好。”
“某個瞬間,其實我真的想過不如死了的好。”
“母親發泄完情緒吃安眠藥入睡以後,我半夜打開臥室的門,獨自下樓來到了泳池邊,看著滿池的冷水,心想隻要和那日在夏威夷的海邊一樣,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所以這一次我跳下去了”
“但我沒有死,在喘不過氣的掙扎裡,我忽然學會了什麼叫做遊泳。”
“再後來,在定期去遊泳的過程中,我發現了自己在水下閉氣的時間遠比普通人長,這似乎也是母親來來回回的折磨手段裡,帶給我的一樣能夠依靠的新本領。”
祁言禮講述完那個溺水的深夜沒有說起的故事,在月朗風清的夜晚轉過頭來看著池靄的眼睛。
他說道:“你問我人不人應該逼著自己直面過去,但我想你從來和我都是一樣的人,當你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代表了你的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決定,不是嗎?”
池靄不知道是該震撼於祁言禮生活背後真相的殘酷程度,還是該反駁“從來都是一樣的人”這般武斷決絕的判定。
她在他展開如同白描畫卷的前半程生涯裡沉默著。
隨即想到自己和血脈相連的兄長池暘之間,越發透不過氣的相處環境。
泳池裡一心想死卻最終重塑生存意志的青年,掙扎求生濺起水浪的手臂,如同一柄雪亮的刀鋒,破開了池靄心底的軟弱和遲疑。
她輕聲對祁言禮說話,又仿佛自言自語:“你說得沒錯,逃避和自我催眠沒有用,人隻有振作勇氣去面對,才會擁有陽光照進罅隙的可能。”
第44章
祁言禮的話讓池靄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等待章妍將名單呈報上去, 得到卓子琛的同意批復,才決定跟池暘攤牌。
臨近下班的時候,她給池暘發了條微信, 說自己有喜事要慶祝, 讓他早點回家。
埋首於程序設計的池暘隔了半小時才看到手機消息,回答道好。
不過工作再忙,他既然答應了池靄,還是在七點前到家了。
池靄比池暘早到半個小時, 池暘進屋時, 她正在存酒的櫥櫃裡挑選紅酒。
聽到門扉開啟的動靜, 她回過頭來,對更換拖鞋的池暘輕快地說道:“哥今天不用做飯了,我點了你最喜歡的那家杭幫菜的外賣,應該再過幾分鍾就送來了。”
“好,那我就隻等著吃。”
池靄遇到喜事,池暘隻有比她更高興的份。
他走進廚房裡來詢問池靄正在做什麼,得到答復後, 撥開最前排的紅酒把手往裡面伸去,一面說道:“上次有個大客戶送了我一瓶17年的拉菲珍寶, 要不就喝那個吧?”
池靄跟方知悟認識多年, 耳濡目染, 對於一些奢侈品及副牌的價格也能做到心裡有數。
她咋舌道:“哥哥還不知道是什麼喜事, 就要開封幾千塊的紅酒?”
池暘找到那瓶拉菲珍寶,放在掌心掂量兩下, 順便掃了眼上面的年份圖標。
接著才笑眯眯地說道:“你從小性格就安靜, 很少會把取得的榮譽高調分享出來,這次既然提前跟我說明了想要慶祝慶祝, 那就肯定是件值得紀念的大事。”
池靄略作思索,委婉開場道:“是我們公司和知名導演安德烈·卡佩合作的事情——”
她把話說了一半,外頭的門鈴聲響起。
想是外賣來了。
池靄匆匆止住話頭,走出廚房開門接過配送員手裡沉甸甸的兩袋。
由於是貴價餐廳,精美的包裝盒外還套上了精致的保溫袋。
池靄撕開保溫袋的封條,將菜餚一樣一樣拿出來,根據池暘的口味和喜好,她把東坡肉、涼拌雲耳和筍幹老鴨湯放在了靠近池暘的那頭,自己這裡則是龍井蝦仁和清炒西芹。
四菜一湯,三葷兩素,主打五福俱全的好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