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池靄的城府和矜持都為血液中流竄的酒精而點燃, 她一邊想一邊對著祁言禮說了出來, 末了還用亮得驚人的瞳孔盯著他,好像在鄙視祁言禮的酒量連自己也不如。
祁言禮瞧著與平素截然相反的池靄, 隻覺得十分新奇。
拖著長調軟綿綿的甜潤嗓音, 紅意集中在鼻尖部位的面孔,再加上特意打扮的白色穿著, 直把她變成了一隻任人宰割、毫無攻擊力的兔子。
見祁言禮沒有及時回話,池靄不滿地用胳膊肘搡了搡他。
在她的世界裡,她覺得喝完酒的祁言禮處處笨得可以。
池靄推出去的力度太重。
而常年健身的祁言禮,渾身上下肌肉很是堅實。
這一下她反倒把自己推了個踉跄,幸好祁言禮伸手摟住她才沒有摔倒在地。
“你看,我們要坐的車來了。”
祁言禮扶起池靄,處於某些微妙的心思,沒有像往常一樣收回手。
他單臂攏著她的肩膀,另手指著一個方向。
池靄便略略聚攏起渙散的視線,朝他指的地方看去。
“什麼、什麼東西,那不是輛庫裡南嗎?”
習慣了祁言禮隻比尋常白領好上一些的起居住行,陡然看見對方指著輛價值大幾百萬的豪車說是他們要坐的車,池靄舌尖發麻,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你什麼時候——”
“噓,靄靄,你的聲音有些太大了。”
祁言禮豎起指尖抵在唇畔,止消池靄聲音的同時,得寸進尺地小聲喚出她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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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裡南停在兩人面前,下來一個助理模樣的青年。
他朝祁言禮恭敬地鞠了個躬:“祁總。”
祁言禮示意助理把後車門打開,扶著池靄上去,他轉身走到另一邊坐進來。
“走吧,去我說的地方。”
“是。”
……
純黑SUV劃破熱鬧喧哗的夜色,朝著通往舊城區的方向駛去。
當開出某一條筆直的大路進入岔道,兩旁明亮的路燈光線也隨之暗淡不少。
池靄透過貼著防窺膜的車窗向左看,不多時視線的盡頭出現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那是誕生了濱市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起源之海——濱海,濱市也因它而得名。
無論是繁華現代化的新城區,還是落後蕭條感的老城區,這片海灣總是不分貧富貴賤,平等而連亙地圍繞在整座濱市的邊緣,見證日升日落,世事推移。
助理將車開到濱海邊,下車打的離開。
寬敞車廂內,池靄在左,祁言禮在右,仿佛兩條泾渭分明的河流。
池靄突然問起不相幹的事:“這是你買的新車嗎?”
祁言禮回答:“不,這是公司專門為我配的。”
公車私用顯然不是祁言禮的風格——況且這輛頂配的庫裡南放眼整個濱市也算少見,萬一被熟人看見車牌,搞不好會引起什麼麻煩。
池靄想跑去偷情還要一路鮮花豪車、高歌猛進的行為,似乎隻有方知悟才做得出來。
……祁言禮總不能是被傳染了吧?
池靄沉穩的大腦鮮少有這樣天馬行空的時刻。
她並沒有意識到“偷情”這個詞匯,出現在此處是多麼的危險。
而在依靠路燈隱約可見輪廓的黑暗裡,一瞬不瞬關注著對方表情的祁言禮,瞧見池靄眸中閃爍不定的微光,輕聲說道:“那是我自己的東西,方向盤的觸感,車座的傾斜程度,還有駕駛空間的遠近,都由我一手調整好……我不想讓別人來染指。”
如此深沉到可以稱之為有些矯情的話語,從祁言禮的口中道出,池靄眼睑一跳,脫口而出道:“那在福利院的時候怎麼辦?什麼東西你都要和同伴一起分享。”
“……”
沉浮的意識突破謹慎的防線,池靄終於問出了一直憋在心裡的困惑。
她在飲杯前預料到了這場酒醉,也計劃好了借助酒醉而開啟的話題。
她沒有選擇用眼睛觀察,而側耳無聲地留意著祁言禮的動靜。
問題入耳的一瞬間,祁言禮坐在月色之下,仿佛化作了一尊靜默的雕塑。
他的表情中帶著“這一天早該到來了”的篤定和平淡,面不改色地嘆出口氣道:“我還以為這些話你會更晚一點再問我。”
“你要是、有心掩藏,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又能查得到什麼?”池靄每說一句話,就能感覺到有無端的燥熱從體內湧現出來,她下意識解開了胸前一枚的紐扣,而這股熱意也衝淡了兩人之間對峙的嚴肅感,“你早就想讓我知道了,祁言禮……你早就想好了。”
對方大著舌頭的模樣,與祁言禮記憶裡穩坐高臺之上的沉穩姿態大相徑庭。
他沉鬱的心緒在不自覺被觸動,注視著懸掛在天邊遙不可及的月亮,半真半假道:“一個人做下一件好事,但是她卻忘了,難道被幫助過的人不應該想盡辦法讓她記起嗎?”
福利院的往事太過遙遠,任憑池靄有再過目不忘的記憶都很難拼湊完整。
她借著祁言禮提供的語境,努力思考了十分鍾自己和名叫阿夜的少年有沒有發生交集。
到最後額頭上的血管突突地跳著疼痛起來,也不曾捕捉到任何片段。
捕捉到對方眼裡的茫然,祁言禮帶著失望輕輕說道:“你看,你終究是把我忘了。”
池靄睜著雙眼,突如其來的心虛感讓她覺得自己像個拔x無情的渣男。
祁言禮又問:“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佩爾朱克嗎?”
池靄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祁言禮一字一頓道:“因為這是我生日的時候,收到過的第一件禮物。”
“它來自一位和我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她不知道我的名字,隻是隨同母親前來福利院看望小朋友。然後她穿過拉著手在外面蹦跳嬉鬧的孩子們,看到了角落裡的我。”
“那個寡言沉默又古怪的我。”
“當時她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你長得真好看呀,在我們小學裡,長得好看的小朋友都是很受歡迎的,你為什麼不出去和他們一起玩呢?”
由於酒醉,池靄聽任何聲音,看任何東西,都仿佛蒙了層輕紗,朦朧而脫離真實。
她聽著祁言禮仿照小孩子的語調,說出幼稚又天真的話語,隻覺得一切如同夢境。
說完小女孩的語句,回到阿夜本身,祁言禮輕快的語調瞬息變得麻木平板。
“我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沒有人記得。”
“就算有人記得,福利院緊張的經費也不能為我做些什麼。”
“她說既然是這樣的話,那我把我手裡的花送給你好了,早上剛從花盆裡摘的,祝你生日快樂呀小哥哥,這是我最喜歡的花,希望你別嫌棄。”
“她把那朵粉色的月季花塞進我的手中,轉身回到她的母親那裡,再也沒有來過。”
池靄很難想象這會是過去的自己。
她閉上眼睛,內心深處所擁有的完整童年記憶,均在母親去世之後。
以淚洗面的自己,分崩離析的家庭,以及兄長過得辛苦依然咬牙堅持的面孔。
“後來我詢問院長,知道了她的名字。”
“再後來,我被人接出福利院,擁有了自己的電腦,查到她送我的花叫佩爾朱克。”
如果不提少年的真實身份,不提小女孩後來的人生遭遇,這真是一個無比美好的故事。
像是浪漫童話的開端,又仿佛圓滿相遇的結局。
可池靄聽完祁言禮的講述,隻是低頭捧著肚腹咯咯笑了起來。
她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為一朵不值錢的、隨手從花盆裡摘的花朵而惦記那麼多年。
花朵不能讓人填飽肚子,也不能幫人擺脫痛苦。
它甚至於那麼嬌弱,一個身不由己的小少年怎麼可能守護得好它?
池靄笑了很久。
又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湿潤,漫不經心地說道:“祁言禮,真的會有人那麼傻嗎?一朵花的價值又有幾何,不能吃不能穿的它值得那個少年湧泉相報嗎?”
褪去溫柔可親的假象,她冰冷而直白的否定如同一把雪亮的尖刀。
可祁言禮卻覺得哪怕這樣用力刺進心裡。
他低頭時依然能夠看到在纏繞到刀鋒上,搖曳著那與過往如出一轍的粉嫩花苞。
他道:“……更遙遠的後來,已經成為豪門之子,入讀國際學校的少年陰差陽錯發現了他們學校家世最顯赫的校霸,有著一位普通人家的青梅竹馬。”
池靄挑起單側眉峰,她像是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帶了點訝然的情緒問道:“你是說,你和方知悟成為朋友……都是為了我嗎?”
祁言禮避而不答。
他忽而靠近池靄,下颌線條收緊,眉宇間繃出一片陰霾,鄭重的態度仿佛在宣讀婚禮誓言:“池靄,我隻希望你相信我,不管出現任何情況,我都不會傷害你。”
池靄看著祁言禮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如果我不相信你,你會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祁言禮毫不遲疑地回答。
若是處於清醒時刻的池靄,大約不會讓他做些什麼來表達自己的誠懇,畢竟世界上最容易變化的東西是人心這一真相,她早在與母親恩愛無比的父親另娶新歡的那一刻就領悟。
然而池靄終究是醉了。
她歪著腦袋,打量祁言禮片刻。
笑著說道:“好啊,那你現在去為我跳海怎麼樣?”
第38章
池靄承認, 自己如此要求,並非出於真想讓祁言禮去死的目的。
她隻是很想知道,總是表現出款款深情的青年, 在聽到這句話時會是怎樣的表情。
世界上真的有至死不渝的感情嗎?
要是真的有, 那何以與母親恩愛相守二十載的父親,會在她去世後不久就與自己昔日的學生糾纏在一起,沒過幾年還將她正式迎娶進門。
池靄本想補充一句跳海二字隻不過是個玩笑話,但腦海裡滑過父親與後母登記結婚時燦爛幸福的笑臉, 鬼使神差之下, 她抿緊了嘴唇, 冷眼觀察著祁言禮的反應。
結果出乎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