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以分辨究竟是皮膚滾燙,還是心髒的某一處滾燙。
他的眼神釘在原地,釘在了池靄壓制著自己的腳踝間。
真的紅腫一片。
……所以池靄到底是怎麼,怎麼做到半點痛都不讓人發現,堅持陪他走完這一路的?
“你說沒有人崴了腳會不一瘸一拐,那就讓我告訴你我能保持常態的原因。”
池靄湊近方知悟,呼出的湿熱吐息拂向他顫動的長睫,“因為成為你的未婚妻之後,我時時刻刻都在要求自己,讓所有人無法質疑你選人的眼光,讓你多對我微笑而不是煩憎。”
“方知悟,你從來不會了解站在你的身邊,我需要付出多少努力。”
池靄清楚,某些時候,訴苦並不需要聲淚俱下、卑微難堪。
輕描淡寫的語氣,配合無法回避的事實,就能操控一個人的心。
這個道理她懂得的很早,用起來也格外得心應手。
而方知悟的反應,同樣不出她的預料。
如同蜜蜂的尾針猛地扎進毫無防備的血肉。
他的眸色深處忽然湧起酸脹難言的情緒。
第19章
叮咚。
客人拜訪的門鈴響起時, 難得周末不加班的池暘,正將買來的水果放入冰箱冷藏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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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踩著拖鞋來到玄關,打開門的剎那, 看見了方家大總管宋媽的臉。
兩人甫一對上視線, 見來開門的人並不是自己想看見的池靄,宋媽面上親和慈愛的笑意頓時變得公式化起來,她客氣地問道:“池先生你好,請問池小姐在嗎?”
池暘支臂擋住進門的空隙, 覷著她:“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
宋媽退後半步, 露出身旁跟著的兩位保鏢手上提著的保溫食盒, 好聲好氣對他解釋道:“太太很是思念池小姐,知道池小姐剛入職新公司工作很忙,沒有時間去半山莊園做客,所以特地囑咐我過來送點池小姐喜歡的滋補湯水。”
隨著宋媽話音的結束,作為跟班陪她一起來的保鏢們,卻沒有將東西拎進去的意思。
他們根據上樓前宋媽的指示,沉默垂頭, 把保溫盒遞到池暘的眼皮底下,姿態恭敬。
池暘的目光落在純白的盒身上逡巡一個來回, 多虧沉浸職場數年磨礪出來的自制力加持, 才沒有冷聲開口叫他們把東西從哪兒來送哪兒去。
他不說話, 保鏢們的雙手隻好舉著。
時間一長, 宋媽的笑容更多出幾分尷尬。
如果在平日,她吩咐保鏢把東西放在池家的門口也是可以的。
然而——
宋媽透過池暘腦袋邊的縫隙向屋裡瞧了瞧, 把唯剩的希望寄託在池靄身上。
她刻意提高音調, 希冀這間房子的另一位主人能夠聽見:“請問池小姐在家嗎?”
池暘看穿她的把戲,動了動嘴唇, 維持著最後一點禮貌,下達逐客令:“把東西放下就可以走了,回去後替我謝謝江阿姨。”
說到這裡,他想方家的人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轉身打算關門。
然而管家幾十年,接待了許多豪門顯貴、名流政要的宋媽,卻像突然失去了察言觀色的本領一樣:“池先生,我可以進去看望下池小姐嗎?就跟她聊兩句,也好給太太回話。”
果然,隻要生活在方家,無論姓氏是不是方,都有一脈相承的厚臉皮,稍微給他們點好臉色,就會蹬鼻子上臉。方家的長輩是這樣,方知悟是這樣,連方家的佣人也是這樣。
這是他和池靄的家,怎麼可能會放拆散家庭的仇人進來?
池暘不耐煩起來,他索性表面功夫都不裝了,攏在門把手上的指尖做出關的舉動。
背後卻傳來池靄的聲音:“是宋媽嗎?不好意思,我剛剛在打掃房間,沒有聽見。”
池暘回頭,池靄已經邊說邊快步走到了他的身畔。
她笑眯眯地同宋媽打招呼,肩膀抵著池暘的身體,隱晦暗示他讓出條道來。
宋媽如蒙大赦,立刻松了口氣重復一遍自己的來意。
“好,那您快進來吧。”
池靄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池暘隻好退一步。
他不情不願讓出條勉強供人進入的道路,又將跟著宋媽進來的保鏢引到廚房放下東西。
保鏢們完成任務之後,忙不迭走了出去。
見徘徊在自己身邊的宋媽眼神裡明顯藏著話,池靄稍一思考,對池暘說道:“哥哥,你不是說今天超市裡的葡萄和獼猴桃都不錯嗎,要不洗點出來給宋媽嘗嘗。”
這支開的意圖太過明顯。
池暘看著她,目光中透露出來的情緒仿佛在問有什麼是他不能知道的,然而池靄堅持,從不會在外人面前不給妹妹面子的他,隻好勉強從齒縫中擠出個字,然後再次走進廚房。
池靄拉著宋媽,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宋媽回頭看了眼廚房的方向,再轉過頭來,面上虛假的客氣才多出幾分真切的親近。
她反手拍了拍池靄的手背,終於道出今日前來的目的:“這些滋補健骨的湯水都是二少爺吩咐我為您準備的,他說您前些日子和他出門的時候不小心崴了腳。”
“隻是小傷而已,痛也已經減輕了許多,還勞煩您費心跑一趟。”
宋媽和方家其他的佣人不同,服務幾十年,算是半個長輩。
池靄的稱呼用上敬稱,三言兩語間委婉感謝了一番宋媽對她的好。
沒有人不希望接受者能夠看到自己付出的善意,宋媽聽著她的話,應付池暘時叫苦的心緒都寬慰幾分,她又關懷池靄道:“可您和二少爺出門好端端的怎麼會傷到腳呢?”
“也不算是和知悟出門的時候扭傷的,是我在見他前已經不小心扭了腳,見面後知悟沒瞧出來我人不舒服,興衝衝要我和他一起去裁縫鋪試穿樣衣。”
“一天下來,路走的多了,所以這幾天恢復的就慢了些。”
池靄嘮家常似地說完,望著宋媽的眼睛誠懇補充,“不怪知悟,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什麼沒瞧出不舒服。
什麼都是自己的問題。
宋媽在方家工作幾十年,也侍奉了方知悟二十六年,他是怎樣的個性她怎會不知道。
多半見面時池靄就事先說過,可方知悟依舊我行我素不當回事。
這才使得原本輕微的扭傷加重,這麼多天了還不見好。
也難怪池暘總是不待見方家,本來就是方家理虧,方知悟還老是這麼對待他的妹妹!
宋媽捋了一遍事情的前因後果,自動把其中的空缺部分填滿,心早已偏向了池靄——她覺得方知悟真是不懂事,自己做錯了事情,卻叫佣人燉了湯水來代為道歉。
暗中決定回去一定要想辦法讓方知悟親自來和池靄賠禮後,宋媽又細細慰問了幾句。
她正說著話,廚房裡忍耐到極點的池暘從櫥櫃裡掏出果盤,故意制造出叮梆的噪音。
池靄有些無奈,用氣聲和宋媽說了句“對不起”。
宋媽體諒一笑,站起身來:“那今天就先這樣吧,池小姐,我也不打攪你了。”
-
送走宋媽,池暘才端了盤放得滿滿當當的水果出來。
池靄見又是父親又是兄長的他做出這樣幼稚的行為,隻覺得可愛之餘還有點好笑。
她用牙籤插了塊最頂端的黃心獼猴桃,卻是拿在手裡沒有吃下去,隻拉著站在自己眼前鬧別扭的池暘撒著嬌地說道:“坐到我身邊來一起吃水果嘛,哥哥。”
池暘沒出息地被她輕輕一拉就坐下,嘴上依舊生硬:“我還以為你要留她吃個飯。”
“這是我和哥哥的家,我是不會把外人留下來吃飯的。”池靄清楚池暘介意的到底是什麼,將獼猴桃遞到他嘴邊,低聲哄道,“放心,哥哥,等江阿姨做完手術,就都結束了。”
得到池靄的保證,池暘沒有舒展眉峰。
他就著池靄的手把獼猴桃取下放回果盤,忽而道:“你腳受傷的事怎麼不和我說?”
“啊……”
池靄語塞一秒,轉了轉眼珠,“哥哥聽到我和宋媽的對話了嗎?”
“沒有。”
見事實和自己猜測的一致,池暘的面孔沉得能滴下水來,“他們送來的東西我不放心,就拿手機查了查食材湯水的功效,結果顯示出來的都是強健骨骼、滋補愈合之類的信息。”
池靄隻好把同宋媽說過的話又跟池暘說了一遍。
怕池暘一時上頭去跟方知悟發生衝突,她將添油加醋暗示告狀的內容去掉。
池暘聽完一聲不吭彎下腰,就近抓住了池靄的一側細伶腳踝。
偏偏不巧,這隻腳正受了傷。
盡管痛感不重,平時可以正常走路,但被手指握緊的一瞬,池靄還是發出了低低的痛呼:“哥哥,你碰到我的傷口了……”
被氣憤佔據思維的池暘這才放輕手上的動作。
他倔強的脾氣上來,俯身姿勢不變,半是心疼半是強硬地說道:“給我看看。”
池靄不由得低頭看向他望著自己的目光。
憐惜、堅持、執拗、憤怒……數不清的情緒如同泛濫的汪洋,將她包裹在其中。
是這個世界上,除了骨肉血親之外,誰也無法賦予她的沉重愛意。
某個剎那,池靄陡然為自己的計劃和所作所為而感到後悔——在她利用一點小傷完成反制方知悟的目標的時候,似乎忘記了有一個人看到她的傷口會感到由衷的心痛。
她的心軟了下來,也為著池暘眼底的心緒平添幾分歉意。
她老老實實將蓋住腳踝的褲腿卷起,然後配合著池暘,將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
“哥哥,你看,其實已經不腫了,根本不疼的。”
如池靄所說,當日踝骨周圍發紅發腫的肌膚已然變得平整,肌理細膩的皮肉如同一塊上好的羊脂玉,美中不足的是,正對骨頭的位置,仍有肉眼可見的小片淤青。
深紫的色澤,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
池暘的指腹停留在淤青幾釐米外的位置,唯恐傷到池靄,再也不敢靠近一分、
“真的不是方知悟做的嗎?”
他的口腔中吐出這個名字時,有種抵著牙根廝磨的隱忍和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