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陪你去。”沈長安答應了下來。
初冬的夜晚,來臨得格外早,劉浩如同往常一樣,下班以後在街頭的店裡買了半斤老婆喜歡的鴨舌。這幾天鴨舌漲了價,他看了眼自己喜歡的滷豬耳朵,猶豫了兩三秒,拎著鴨舌離開。
路上遇到幾個熟人,互相打過招呼後,他繼續往家裡走。滷肉店離家有三站公交車的距離,他不想浪費這兩塊錢,便以鍛煉身體的理由,每天都這麼走回去。
他住的房子沒有物業管理,是以前的老式房子,樓道上總有鄰居“不小心”丟下的垃圾,這裡一年三百五六十五天,就沒有一天是幹淨的。
剛走到樓下,聽到住在一樓的老太太正扯著嗓門罵樓上某家沒有公德心的住戶,把垃圾扔到了她家防護窗上。老太太嗓門又尖又亮,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抬頭看著這棟灰撲撲的住宅樓,在外套裡摸了摸,找出一盒幹癟的煙盒,摸出一根煙,點燃後狠狠吸了一口。
朦朧的煙霧讓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蹲在樓下,聽著老太太的罵聲,臉上的表情麻木又茫然。
有腳步聲從他背後傳來,他往旁邊讓了讓。
“大哥,請問劉浩住在這裡嗎?”說話的這個年輕人穿著幹淨的衣服,身上帶著滿滿的朝氣,就像是初冬剛長出來的嫩芽。
劉浩把煙扔在地上,用腳使勁碾了碾:“我就是,你是誰,找我幹什麼?”
“你是劉浩?”沈長安回頭看了眼女孩子,這好像跟她嘴裡“皮膚白皙,長相斯文,很愛幹淨”的描述嚴重不符“
”
眼前這個男人身材微胖,身上外套皺巴巴的有些不合身,下巴上長了一圈胡茬,看起來十分不修邊幅,跟“斯文”兩個字那是半點都不沾邊。
“不好意思,打擾了。”沈長安笑了笑,“我受人之託,來看看你。”
“誰?”劉浩彎腰撿起地上的煙頭,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
“一位叫琳琳的女士。”沈長安看了眼站在他身邊,沉默不語的年輕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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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把有些冷的手往口袋裡揣,第一下沒有揣進去,第二下終於把手塞進了口袋裡:“哪個琳琳?”
沈長安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反應,他看了看劉浩,又看了看叫琳琳的女孩子,沉默了。
見沈長安沉默下來,劉浩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勉強能稱為笑的表情:“我該回家了。”
看到劉浩準備離開,沈長安以為琳琳會讓他做什麼,哪知琳琳隻是低著頭,連看也不看這個微胖的男人。
“他不是我的愛人,我的愛人不抽煙,也不胖,他才沒有這麼醜。”琳琳低聲念叨,仿佛拒絕承認,自己愛過的男人變成了這幅模樣。
“浩子。”一個扎著馬尾的女人從樓上下來,見到劉浩,對他道:“你上去看著孩子,我去店裡買瓶醬油,家裡醬油沒了。”
“你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讓我順路帶回來就行,也不用你再跑一趟。”劉浩十分自然地走到女人面前,把手裡拎著的鴨舌放到女人手裡,“外面有點冷,你先回去,我去買。”
“這個這麼貴,下次別買了。”女人看著眼袋子裡的鴨舌,笑著責備了一句,“那你早點回來,我去把菜切上。”
“嗯。”劉浩伸手把女人臉頰邊的亂發夾在她耳後,“我知道。”
女人注意到站在劉浩身邊的沈長安,衝他笑道:“你是浩子的朋友吧,晚上一起去我們家吃飯。”
“不了,謝謝嫂子。”沈長安朝女人乖巧一笑。
女人以為他們有事要商量,跟沈長安客氣幾句後,就回了樓裡。男人再次從外套裡掏出煙盒,發現盒子裡已經沒有了煙,便把空煙盒扔了,轉身往外走。
“我跟我老婆,是在幾年前認識的。”劉浩忽然開口道,“那時候琳琳剛走兩年,我整日自暴自棄,連工作都丟了。”他頓了頓,似乎並不想提以前的事。
“你也是聽了我跟琳琳的愛情故事,覺得我背叛了我們之間的愛情,特意過來譴責我的?”劉浩在雜貨鋪買了瓶醬油,想了想,又選了兩根棒棒糖,自嘲笑道,“在別人口中,我跟琳琳的愛情故事,大概隻有我終身不娶或是跟她一起去了,才算是完美的結局。”
“到現在,還有琳琳的朋友罵我是渣男。”劉浩笑了笑,這個笑有滿不在乎,也有一種習以為常的麻木,“你們怎麼罵我都無所謂,隻要別去騷擾我老婆跟孩子就好,他們是無辜的。”
“我背叛了我們的感情,我被罵是活該。”
愛情故事的開頭,是一對男女互許生死,後來女孩發生意外身亡,男孩大受打擊,自暴自棄,最終還是選擇了新的生活。
這種俗氣的故事,早已經很多年前地攤雜志寫膩了的情節,可是這些故事裡,並沒有寫出活下來的人,面臨的輿論與痛苦。
“我現在這個模樣,若是琳琳在世,恐怕也認不出來了,再扯以前的情愛沒意義。”劉浩自嘲一笑,聳了聳肩膀,“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沈長安搖了搖頭:“沒有,祝你跟你的家人生活幸福。”
劉浩愣了愣,隨即笑道:“你還是琳琳的這些朋友裡,第一個祝我全家生活幸福的。”他臉上的笑容明朗了幾分,“謝謝你,我會向我老婆轉達你的祝福。”
看著微胖的男人慢吞吞穿過街道,走進那棟破舊的居民樓裡,沈長安轉頭看琳琳,“還有不甘心嗎?”
琳琳怔怔地看著沈長安:“你知道我已經死了,就不害怕?”
沈長安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你不甘的是那份因為去世就戛然而止的愛情,還是舍不得這個男人?”
琳琳沉默許久:“我已經近八年沒有見過他了,因為月老廟裡有我們留下的許願牌,所以每年月老廟會時,我就有機會回到月老廟。可是這八年裡,他一次都沒有回到我們許願的地方。”
八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男人放下痛苦,也可以讓一個俊秀斯文的青年,變成發福油膩又平庸的中年男人。
在看到劉浩現在的相貌後,琳琳第一個想法不是激動、憤怒又或是喜悅,而是尷尬。
她甚至開始後悔告訴沈長安,自己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在地府徘徊八年不願意投胎。
有些感情經不起時間消磨,有些感情經不起容貌的衰老。
如果琳琳沒有意外死亡,也許劉浩不會變成這樣。也有可能兩人在一起後,因為時間與生活的消磨,變成了一對因為柴米油鹽醬醋茶爭吵的夫妻,最後他們的愛情童話消失,成為朋友眼裡的普通夫妻。
“多謝先生帶我來見他。”琳琳拿出藏在手上的木牌,掌心一用力,木牌變成了粉末。
沈長安看了看 黑下來的天色:“你該走了。”
“先生,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不是人的?”
沈長安想了想:“大概是因為你那麼傷心卻流不出眼淚吧。”
他不知道在哪本小說裡看過,裡面說鬼,是沒有眼淚的。能哭出來的鬼,流的不是淚,是他的靈魂。
琳琳欲言又止,因為在一個看到鬼都神情如常的男人面前,她實在無話可說。當天空終於被完全的黑色替代時,她吶吶開口道:“先生,請您幫我轉告他一聲,就說……祝他後半生幸福,我不怪他違背諾言了。”
沈長安:“你怪也沒用啊,反正他又聽不見。”
琳琳:“……”
此時此刻,他就不能感動或是感慨一下?
營造好的氣氛,被沈長安幾句話打亂,女鬼琳琳繃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消失在夜色之中。
“現在的年輕人,就是聽不得實話。”沈長安嘆口氣,給道年發了一條消息。
長安:道年啊,你說再美好的感情,是不是都會因為歲月變遷,容顏的老去,變得蒼白難堪?
看到這條消息,道年皺起了眉。沉思良久後,回了一條求生欲極強的消息,“就算你老去,我也不嫌棄。”
捧著手機的沈長安:“……”
兄弟情誼,能跟愛情一樣嗎?不過這樣的情懷與態度,還是值得他感動的,於是在表情包裡找了擁抱的圖片。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點都不矜持。”道年把手機扔到桌上,冷哼了一聲。
隻是眼神偶爾偷偷瞅著手機。
“又是你?”一個老頭兒的聲音響起。
沈長安回頭,是早上攔著不讓他拜月老的老爺子,對方手裡提著一大捆沒有賣出去的粗糙紅繩,看起來生意不太好。
見沈長安盯著自己手裡的紅繩看,老人把紅繩往身後藏了藏:“你看什麼,這個可沒你的份兒。”
沈長安:“……”
老大爺,您想得可真多,我沒有搶老人東西的不良惡習。
劉茅開車趕到沈長安說的地方,見他身邊站著的老人,疑惑地皺眉,月老怎麼在這裡?
“沈先生。”劉茅走到兩人身邊,“您認識這位老人?”
“沒,隻是湊巧碰到他提著紅繩經過。”沈長安笑,“我本來還想著,天色這麼晚,可以買點繩子來照顧他生意……”
“你不要冤枉我,我沒想過要賣你紅繩,也不可能賣給你,你死心吧。”老人看了眼劉茅,恨不能跳腳發誓,他就算砸了自己神像,也絕對沒有把紅繩賣給沈長安的意思。
沈長安:“……”
不賣就不賣,說得好像賣他一根紅繩,就要世界毀滅似的。
沈長安對劉茅無奈一笑:“你看吧,事情就是這樣的。”
“哦。”劉茅拖長音調,指了指自己腦袋,“不要跟腦子那什麼的老人計較,先生還在家裡等你回去吃飯。”
聽到“先生”兩個字,老爺子抖了抖。看沈長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紅顏禍水。待在先生身邊,還敢拜月老求姻緣,這是要吞了天的膽子啊。論作死本事,人類稱第二,恐怕沒人敢稱第一。
晚上沈長安回到家,剛坐到飯桌上,道年忽然開口問他:“我修建一個家怎麼樣?”
“這裡不就是你的家?”沈長安有些詫異。
“這隻是我的一個落腳地。”道年看著長安,不想錯過他臉上半點表情:“我沒有家。”
“你覺得……我應該有個家嗎?”
作者有話要說: 月老:人類的膽量,令神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