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有一條河,他自己不肯渡過去。
老金匠嘆道:“你這是又何苦呢?”
郎卡面容俊朗,擰眉動作生疏僵硬,像是千瘡百孔的靈魂頂著一個修補過的軀殼,他隻有在夢裡才能說出真正心裡想說的話,沙啞著嗓音道:“我記得的,越來越少了,以前寫下的那些,現在看到也想不起多少,我怕我忘了她們……”
他在異鄉漂泊,忘了很多事。
剛開始的時候,他因為額骨受損,記憶出現了混亂,說話顛三倒四,大家都當他瘋了。
他孤身一人,嘴裡念叨著一切能記得住的話,斷斷續續說了很久,直到後來會用紙筆,他就都記下來,用盡一切辦法在試圖尋找親人,也在尋找自己。
一旦有“看起來眼熟”的物品,他都會先買下來放好。
仔仔細細,收藏了許多,他試圖在這裡面尋找到關於自己、關於過去的蛛絲馬跡。
所幸他隻是“瘋”了,沒有變傻,一點點賺錢,有些積攢之後,他開始接受治療,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許多,活得像個人樣了。他盡可能地修復自己的臉,也是想試圖從自己身上找到一點線索,但都無疾而終。
當年重傷之後,有許多後遺症,他剛開始接受治療是為了找回以前的記憶。
但醫生診斷之後,覺得他得了精神分裂,懷疑他那些混亂的記憶是他想象出來的,有一位醫生甚至提出,如果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就需要把這些消滅,然後從頭開始。
郎卡不願意。
他寧可忍受腦中如鼓鳴一般的劇痛,寧可當一個瘋子,也想留住這些他認為最寶貴的回憶。
恍惚間,又回到了剛開始踏入草原的時候,他和老金匠兩個人一身藏袍,坐在爐子前烤火喝酒。
他把自己的心事,慢慢說給對方聽,這是他在這片陌生草原上唯一的朋友。
老金匠和平時一樣,喝得鼻頭通紅,聽他傾訴苦惱,卻聽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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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卡擰眉:“你笑什麼?”
老金匠樂道:“笑你傻呀!你剛才說,你覺得他們很像你的家人,你既然覺得像,那一定是見過她,心裡有了對比——”
郎卡心裡有些疑惑,還未想明白,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有什麼破碎的畫面一閃而過。
夢裡曾經無數次的感覺再次湧現出來,差一點就能看清她的臉,倉皇醒來,腦海裡那一點人影猶如江水倒映的一輪明月,風吹漣漪,蕩然無蹤。
郎卡抬手搭在額前,閉眼不肯睜開。
在床鋪上躺了許久,他還是起身披了衣服,去了外面。
天色將明未明,是陰冷雪天。
郎卡沿著門廊走著,最後隨意坐在一處木廊前,他隻是沉默坐著,眉宇間難得帶了倦意。
他年紀大了,人生走了大半,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第239章 何以渡我(2)
大約是因為昨天晚上那個夢的關系,郎卡從早上開始就心事重重,在吃飯的時候都有些走神。
副手看出一些,小心詢問他今天的日程。
郎卡放下湯匙,道:“把原定計劃取消,今天先不出去了。”
副手答應一聲,去準備了。
郎卡平時事務繁忙,即便是在家中也很少又能休息的時候,這些年置辦下的產業分部極廣,白子慕上次來看到的那些隻不過是一小部分,還有一些地方的工廠和礦山也需要他安排示下。
副手拿了文件正準備送過去,就聽到有人過來傳話,說郎卡又要外出。
副手愣了下:“不是要留在這裡,不出去了?現在天氣不好,老大要去哪裡?”
對方道:“說是要去敬山。”
副手了然,收好文件,帶了司機過去。
跟隨郎卡時間長的人都知道,郎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敬山。
當地人信奉神山,遇到總是會心懷敬畏地祭拜,郎卡來藏地多年,也是如此。
不過他心胸沒有那麼寬廣,多年來,更多是為自己而求。
飲馬城外。
天氣看著還有些陰沉,即便是山頂也沒好到哪裡。
郎卡站在山頂經幡前,雙手合十,隻從山腳下走上來,這一路腦海中就有許多破碎的畫面不停閃過,紛湧而來的記憶太過零碎,並不連貫,這讓他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比起身體上的痛苦,那種記憶都變得模糊的感覺讓他更是感到焦躁。
明明就差一點。
隻差一點點,他就能把那些瑣碎的畫面連起來,看清過去。
山頂的風吹過,四面八方系著的經幡獵獵作響,郎卡額前的頭發也被吹亂,他閉著眼,依舊站在那。
有旅人經過,攜帶家眷系上新的經幡,還有年長的阿嬤在誦經,轉經筒的聲音和嘴中念誦著的古老蒼涼聲音混在一處,由風傳遞到更遠處。藏人手裡灑下的隆達也隨風四散開來,他們在山頂虔誠許下心願。
郎卡站在高處,也將手裡的五色隆達紙片灑出,但卻因為風向的關系圍在他身邊盤旋,並未飛遠。
隆達飛舞,像是漫天卷起的粉色花瓣。
旅人一家站在遠處不敢上前,拜了又拜,小孩子們卻不知道這是多大的吉祥寓意,隻覺得隆達飛得漂亮,帶著快活地歡呼聲往那邊跑去,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盤旋不散的風馬紙——
隆達為風馬,可將心願傳達給神明。
郎卡看到向他跑來的孩子們,也看到後面慢慢走上山頂的熟悉身影,那是一個柔弱的女人,長發披肩,巴掌大的臉上戴著一副茶色眼鏡,但不難看出她姣好的容貌,眉目溫柔。
郎卡身上黑色藏袍吹得作響,良久之後,風散去,對方也走到他面前,他視線一瞬不瞬盯著她,半點不肯挪開。
董玉秀走近,從他肩上取下一片粉色隆達紙片,再抬頭的時候,視線就和郎卡對上,她手指有些微微發抖,但並未移開視線,仔細地看過這張既陌生又總帶給她熟悉感的面孔,認認真真,努力尋找。
郎卡聽到她在喊自己,但耳中嗡鳴,聽不清楚她說的話,即便如此還是在她靠近的時候毫不猶豫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頭從來沒有這麼疼過,像是無數把錘子重重擊打在後腦,甚至因痛楚而產生了眩暈感,踉跄著站不穩。
董玉秀扶著他的胳膊,他們離得近,郎卡聽到她嘴裡喊著的那個名字——白長淮。
這三個字像是照亮黑夜的閃電,將他與過去種種在一瞬間串聯起來,無數畫面浮現在腦海中,全都是她——有系著圍裙燒菜做飯的她,嘴裡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笑著說吃飯了;有穿著白色襯衫和他並肩坐在一處,局促著拍攝證件照的她,在攝影師讓他們靠近一些的時候,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向他肩上靠攏,鏡頭定格下,是她甜甜的笑容;還有初為人母的她,緊張無措,每次抬頭看過來要他拿主意的時候,眼裡都不自覺含了霧氣……
就像現在。
董玉秀鼻尖泛紅,鼻梁上的眼鏡已經在慌亂中碰落下來,含著淚光的樣子讓他想要下意識伸手去觸碰她的眼角,想安撫一句。
但也隻是啞聲回應她一句之後,昏昏沉沉,倒在草地上。
……
醫院裡。
郎卡的手下們和雷東川等在走廊上,人數雖多,但沒有人敢大聲說話,隻偶爾有護士過來的時候,眾人盡可能避讓出一條狹窄的道路,讓對方通過。
副手表情最為焦灼,進進出出,用當地話跟醫生低聲交談著什麼。
飲馬城的醫院不大,走廊自然也狹小,雷東川學得快,大概能聽懂他們說的幾個最簡單的詞,重傷、危險一類的幾次提起。
雷東川擰眉,但是很快又松開,他知道郎卡曾經受過很重的傷,但是看周圍人的樣子,卻是從不避諱提起生死。
他本來今天一早帶著董玉秀再次來拜訪郎卡,想談談金佛的事,但是即便來得早了,也被告知郎卡外出。雷東川剛開始以為郎卡的手下在耍人玩兒,但是董玉秀脾氣好,認真問過之後,知道郎卡是去敬山,就帶著他一同找到山上去。
雷東川本來和董玉秀一同上山,但遇到郎卡的副手,跟他們在那裡交談幾句,也就這麼一小會的功夫,沒成想郎卡竟然昏倒了。
郎卡躺在地上的時候,他那個副手臉色大變,帶著七八個人呼啦啦就衝過去,要不是董玉秀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恐怕當場就要被他們給抓起來了。
雷東川跑得快,他想去護著董玉秀,但不成想董玉秀比郎卡那幫手下還要著急,催著他去找醫院。
雷東川也沒多想,他在這幫人裡頭身材最高大,二話不說背起郎卡就下山,上車之後一路衝到了醫院。
如今郎卡還在病房裡昏睡,身旁隻有董玉秀一人。
副手也不放心,但他也分不開,郎卡昏迷的時候手裡握著董玉秀的手腕,用了很大力氣,一時半會分不開。
董玉秀就讓人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在病床邊陪著。
醫生檢查之後,一時沒有查到什麼,隻能叮囑讓靜養,等郎卡自己醒過來。
病房太小,又需要安靜,其餘眾人隻能等在走廊裡。
雷東川抬頭去看郎卡帶來的人。
副手也抬眼看他。
沉默片刻之後,雷東川先開口道:“這次事情湊巧,我們昨天來拜訪過一次,也沒想到會在山上碰到郎卡生病,他這是怎麼了?我剛才聽你們說,好像是舊疾復發?”
副手常年在郎卡身邊,會說一些漢話,不太流利地回復道:“是以前的一些傷。”
“很重嗎?”
“嗯。”
雷東川跟他們幹巴巴地聊了幾句,也問不出什麼,反倒是對方開始主動問他:“你門找郎卡,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