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前的工作證件上,貼著的是他自己的照片,但是一旁的名字寫的卻是“雷小川”三個字,一個印章蓋在二者之間,嚴絲合縫認證了他的新身份。
斜對面坐著看報紙的男人不時抬頭看一眼白子慕,他是十一局出來的,這次上面特意交代要照顧好這個小朋友,關鍵時刻要幫他圓一下。
但是現在看來,這個“雷小川”對自己新名字、新身份,認同得特別快,別人喊他一聲也自然抬頭,簡直跟用了十幾年一樣。
要不是知道這是上頭力保的一位科研人員,男人簡直要以為這小朋友是自己同行了。
演得跟真的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姓雷。
前兩天在火車上,白子慕還能附和大家聊上幾句,第三天開始他看著火車窗外的風景,看了一路,很沉默。
他在走父輩的路。
他所看到的,很有可能也是他父親當年所看到的景色。
下了火車之後,再轉乘汽車往西北方向繼續行駛,其間有新入隊的一個年輕隊員有些不適應,停下吸氧休息,這樣的事情似乎很常見,隊裡的老隊員們紛紛上前幫忙。
隨行的男人湊近一些,低聲詢問白子慕:“怎麼樣,還適應嗎?”
白子慕嘴唇有些發白,但精神還好,他搖頭道:“我沒事,還要走多久?”
男人低聲道:“還要三四個小時,天黑能到,這裡天黑的晚,到了我給找醫生檢查一下……”
白子慕道:“不用開小灶,我跟大家一樣就好。”
對方笑了一下,低聲道:“隊裡就是這樣,新來的人要適應幾天,你不用擔心,等你休息兩天適應了之後,我就帶你過去。”
白子慕垂著的睫毛抖了下,低聲道:“謝謝。”
車隊一路行駛,幾個小時後到了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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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營地比較大,大約有幾百人,白子慕有輕微的高原反應,一直胸悶,頭疼。
隊醫檢查過之後,隻說是常見反應,讓臥床休息。
白子慕分到一個小單間,頭疼地厲害了,反而睡不著,一直到半夜才勉強入睡。
不知道是不是來了這裡,他夢到了自己小時候的事。
他記事很早,還記得自己爸爸穿軍裝的樣子,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拍照,他被爸爸抱著,大約是因為感冒,鼻子塞著,有些不太高興,一直垂著眼睛拿手指摳著軍裝上的銀星星。
董玉秀在夢裡年輕了許多,二十來歲年輕爛漫的樣子,拍著手輕聲哄他:“又淘氣,子慕看媽媽,抬頭好不好?咱們就拍一張,拍完給你買糖吃,你最喜歡吃酸酸糖了對不對?”
白子慕搖搖頭,反手抱住爸爸,埋頭藏起來。
抱著他的人低聲悶笑,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小卷毛,哄道:“沒事,我們先讓其他人拍,去後面再排一次隊就是了。”
他們一家坐在連排長椅上等著,白子慕被他抱了一會,又覺得不太舒服,他們兩個好像生疏極了,不管是抱著的,還是試圖找位置被抱的,都十分別扭,努力幾次之後還是不合拍。
白子慕扭頭看向董玉秀,伸出手道:“媽媽——”
男人有些狼狽,但還是溫和道:“我再試試。”他小心抱著白子慕,一直耐心等小孩適應,才笑著道:“你長大了,要替我照顧好家,照顧好你媽媽,不要讓她再哭啊。”
白子慕還未反應過來,男人就把他交還給了董玉秀,抬手摸他腦袋的時候帶了幾分不舍:“真乖,玉秀,隊裡集合,我該走了。”
白子慕下意識去抓他衣袖,卻抓了個空。
董玉秀接過他,抱在懷裡逗他道:“怎麼回事,就離開這麼一小會,還想媽媽,掉金豆豆呀?”
白子慕睫毛湿潤,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莫名的一陣委屈。
“這是爸爸呀。”
“子慕你看,你一直很想他,他就在你身邊。”
白子慕搖頭,他想說“不”,但是喉嚨裡像是有一團棉花,堵得他說不出話來。
他從小跟在董玉秀身邊,母親的懷抱熟悉而溫暖,他埋頭在她臂彎裡努力忍著不哭,鼻尖通紅,積蓄的淚水過了片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完全控制不住。
……
從夢裡醒來,一時分不清真假。
白子慕喉嚨哽著,微微抬手遮擋住眼睛,手背觸感湿潤。
他胸腔裡一陣陣悶疼,和白天坐車過來的時候不一樣,像是空了一塊,難過得厲害。
兩天後。
白子慕身體休息之後,恢復了一些。
隨同他一起過來的人找到他,問道:“這兩天又詢問了一下之前在這邊工作的老員工,問到一條近路,比預期要節省下一些時間,你如果身體不太舒服,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等明天再去,路上時間是夠的。”
白子慕沉默一下,道:“不用了,就今天吧。”
對方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還是帶他去了一輛吉普車上,拿了一些食物和水放在後備箱,陪他一同上路。
車子開了一段時間,因為周圍景色大致相同,反而看起來像是沒怎麼移動,白子慕看著窗外,一路上沒說話,反倒是開車的人有些於心不忍,低聲問道:“你要找的那個人,我問過了,那邊說時間過去太多年具體的記錄已經不好查證,但是也有些眉目,隻是按照那個找下去,最後找到的地方是一處烈士陵園……”
白子慕道:“叔,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想去看一下。”
對方嘆了一聲,開車不再說話。
車子一直開到下午,才到了烈士陵園。
白子慕下車之後去買了一捧花,一路辨認,一路抽出花枝,擺放在墓前。
有些隻有名字,有些貼了照片,還有一些是無名墓碑。
白子慕認真看著,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心裡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又生出了一點希望,他找了這裡守墓的老人,向他詢問當年的事。
老人年紀大了,語言也有些不通暢,比劃著跟他說了一陣:“十多年前的事啦,當年有武警部隊的人駐扎在附近,第一時間趕過去救助,確實救回了幾個人,但是有一輛車在運送傷員的時候從山崖跌落,下面是江水,又是冬天……”老人搖頭嘆了口氣,有些遺憾道,“車撈上來,人都沒啦。”
“車上面的那些重傷員……有名單嗎?”
老人搖搖頭,抬手指了中央的石碑道:“沒有名單,遇難的所有人都在這了,不隻是鐵路局的人,這裡還有一些武警官兵,家屬每年都來。”
白子慕還想再問,隨同的男人低聲道:“我已經查過了,當時的傷員雖然救回來幾人,但大多數已經無法辨認,隻能建了烈士陵園,共同祭拜。”
白子慕聲音哽住,“我去石碑那看看。”
第221章 事發
白子慕在石碑下站了很長一段時間。
石碑上名字不多,上面並沒有他要找的人——白長淮是失蹤,即便找尋這麼多年無果,董玉秀也認定他是失蹤,不肯承認他離開人世。
好像隻要她一直找下去,對方就還活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白子慕也是到了現在,才明白白老爺子為何不把那些照片拿出來。他和媽媽是一樣的人,如果是自己深愛的人遇到這樣的事,他可能也會選擇一個“理由”,隻有對方還活著,他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動力。
在陵園停留一段時間,白子慕返回車上。
跟隨他一起過來的男人開車走了一段時間,白子慕忽然問道:“當年的武警部隊,現在還在嗎?”
男人道:“還在,不過已經換了一個區域,當初這一帶是鐵路和公路的交匯處,所以兩邊離著近,現在應該已經去了更偏北一些的地方,公路修起來要比鐵路快一些。”
白子慕問他:“能帶我去看看嗎?”
男人略猶豫一下,點頭道:“可以,不過要先去補給一下,那一段路有些荒涼,周圍也沒什麼人煙,晚上開夜車趕過去第二天中午能到。”
對方對西番一帶熟悉,白子慕第一次過來,都聽從他的安排。
吉普車在一處聚集地做了簡單補給,因為這裡晚上八點多天才黑下來,他們二人吃過飯之後,司機讓白子慕去看著車輛,自己則睡了一覺,養精蓄銳。
等到天色將黑的時候,司機就開車帶白子慕上路。
車輛在一片黑暗中行駛,車燈隻照得到前方的路,車子顛簸的時候,有一瞬間感覺乘坐的像是一隻孤零零的小船,周圍是一片暗色大海,無邊無際。
白子慕身上裹著一件厚大衣,這裡夜晚氣溫要低一些,他有些不解:“叔,為什麼不留在那邊旅店,明天一早再上路?”
男人道:“你剛來不懂這裡的情況,晚上旅店裡也不安全,我們剛來的時候,都是幾個人輪流守夜睡在車上,這幾年習慣一些了,開夜車反而安全點。”
白子慕點點頭,又問:“我給你添麻煩了對嗎?”
男人笑了一聲,道:“不算,你這點不叫麻煩,明天中午就能找到地方,問清楚了,你也了卻一樁心事。”他一路陪著白子慕找過來,看著他年紀跟自己子侄輩相仿,倒是有些感觸,“小……小雷啊,你從這裡回去之後,也不要再想了,你家裡還有別的親人,以後自己成家,慢慢身邊人多了,就好了。”
白子慕聽他喊自己,唇角很淺地揚起來一點,被大衣裹著呼出一口氣,緩緩點頭“嗯”了一聲。
“你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長得又一表人才,肯定好找對象,要是找不到,我們單位還有不少小姑娘,叔給你介紹!”
“不用了,我有對象了。”
這次輪到男人驚訝了,他看了白子慕一眼有些意外道:“現在就談對象了?我還以為你們搞學術的都要等到三十歲才開始準備成家呢。”
“我家裡情況不一樣,”白子慕坐在那闲聊,半真半假道:“我家裡有個大哥,快三十了不結婚,雷……我媽媽就一直很擔心,催我們也緊。”
“你還有哥哥哪?”
“有啊,我和我哥關系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