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裝青年立刻瞪眼,壓低了聲音告誡道:“你懂什麼,這是藝術!在賀大師這裡說話小心些,他們這些藝術家脾氣本來就大,你還惹他。”
工人想起賀大師一路上的脾氣,縮了縮脖子,在給庫房鋪線路的時候更是提前用一塊擋雨布把石獅子遮擋嚴實,生怕碰壞了這藝術品——別看這耳朵隻有一半,萬一人家就是故意這麼雕刻的呢?
忙碌了兩個多小時,那個中山裝青年給舊宅裡安裝好電燈,電視也弄好了,跑過來高興道:“賀老先生,家裡都弄好了,按照您說的那樣加裝了天線,電視能多收好幾個臺呢!您進去試試,打開就能看了!”
白子慕聽見說話聲,仰頭去看。
中山裝青年也瞧見了白子慕,他在省裡工作好幾年,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漂亮的小朋友,立刻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
白子慕去牽老頭的手,想進房間。
賀老頭怕白子慕跑進去看電視不跟他玩兒,就騙他:“子慕啊,這電視機白天不能看,晚上才行。”
中山裝青年立刻道:“白天能看!”
賀老頭瞪他一眼,又低頭跟小孩認真編瞎話:“白天人太多了,人多了一起看特費電,知道嗎?你們家平時幾個人看電視啊?”
白子慕懵懂道:“三個。”他和雷哥哥,還有奶奶,一般都是他們三個人看。
賀老頭:“這就對了!你看,三個人看電視才用多少電啊,你自己數數這裡——”他指了周圍,“這麼多人!”
白子慕恍然大悟,點點頭接受了這個新知識。
“對,人太多了,等他們走了咱們晚上看啊。”
“嗯!”
賀老頭在那逗小孩兒,哄著他陪自己繼續下象棋。
章老在一旁搖頭失笑:“你這真是,幾年不見成了老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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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老頭嗤道:“這有什麼不好的,我每天都挺開心,活一天算一天。”
“不碰金銀也開心?”
“怎麼不開心啊,我那幾個徒弟又不是手腳斷了,他們做得也挺好,我就在家裡躺著,每年吃吃紅利,種花養草,然後逗逗孩子。”賀老頭一手捋著胡須,一手跳馬吃相。“說不定沒兩年,嘎嘣一下人就沒了,我不趁現在多享受享受,那不是虧大了?”
章老過了一會,低聲問道,你就不想再做一件當年寶華銀樓的鎮館之作……”
賀老頭忽然高聲道:“哎,小碗兒!你這可不行啊,你這馬怎麼能過河呢!”他盯著棋盤,把白子慕那枚棋子退回去,指著棋盤教育他,“瞧見這個沒有?楚河漢界,小卒子可以蹚水過河,你這‘馬’蹩馬腿了,不行!”
白子慕皺著一張小臉,捏起來那枚棋子兒猶豫不決。
章老先生也顧不上觀棋不語了,對他道:“子慕,那裡沒錯,你落子就是!”
白子慕伸出小手,把那枚“馬”換了一個地方,落下吃了對面的“車”。
章老拍手笑道:“對了,對了,小馬過河,八步趕蟬妙擒車!”
賀老頭:“……”
章老先生道:“老賀,你這小孫子挺厚道,怕你輸呢,棋子兒都不舍得放對地方哈哈!”
賀老頭在“我小孫子真好”和“多少有點沒面子”之間心態來回轉換,到底還是前者佔了上風,繃著臉努力不讓自己揚起唇角,即便這局輸了也隻撸起袖子道:“再來一盤!”
兩位老人在院子喝茶談天,對弈正酣。
跟二十年前比起來,他們身邊多了兩位小朋友,一個乖巧懂事,另一個站在一邊學得也挺快,隻是幾次想伸手的時候都被賀大師拍了手背打回去:“臭小子,又碰我棋子兒!”
雷東川撓了撓頭,道:“爺爺,你剛不說讓小碗兒一‘車’一‘相’嗎,你這又拿上來,他一會就贏不了了。”
賀老頭:“……”
他倒是也想讓,身邊坐著的小白團子學得太快,這才教了沒多會,就把老章那些套路都學了個七七八八,他再讓倆棋子兒,怕是自己就要輸了!
賀老頭:“你少管我,我現在又不想讓了!”
章老連聲笑著搖頭,看著一旁的老友嘆道:“老賀,你這可真是撿了個寶貝,行啦,有這倆孩子常來陪著你,我也就放心了。”
陪了老友一下午,章老先生傍晚的時候離開了舊宅,坐車返回省城。
賀老頭最不愛這種離別,隨意在院子裡擺擺手,就帶白子慕回房間去擺弄電視機了,現在天已經暗下來,人也都走了,可以讓小孩兒看一會動畫片。他一進房間,順手拉了燈繩,以往昏暗的房間裡瞬間亮堂起來,白熾燈锃光瓦亮,照得像是白天一樣!
賀老頭下意識閉了閉眼,“這什麼破燈,差點給我晃瞎眼……”
白子慕聽見,立刻去拽他胳膊,“爺爺!”
賀老頭不解,看著小孩一副要急哭了的樣子問道:“怎麼了這是?別哭啊,爺爺在這呢。”他坐在小板凳上想抱著哄哄,小孩卻不幹,伸出小手在他臉上摸了摸,尤其是眼睛周圍,碰觸得非常小心。
賀老頭還未說話,懷裡的小朋友就紅了眼眶,掉了金豆豆。
老頭忙抬頭去問雷東川:“這怎麼回事啊?”
雷東川低聲跟老人說了一下這段時間的事,從董姨意外受傷,到他們兩個爬車去省城,還有最近來白子慕家裡討債的那些人,把他知道的都告訴了老頭。雷東川說完,又問道:“爺爺,那幾幅字真的很值錢嗎?我的不要了,一起賣了錢給小碗兒吧,他家現在缺錢。”
賀老頭咂咂嘴,問他:“小子,你知道他家缺多少嗎?”
雷東川搖頭,他還小,家裡大人談話都不讓他聽。
賀老頭琢磨了一下,道:“行,我知道了,你先領弟弟回家去,這事不難。”
雷東川提著一大袋糕點餅幹回家,東西太多,他拎著不方便幹脆把那個大袋子扛在了肩上,騰出一隻手來牽著白子慕。他一邊走還在一邊安撫小孩:“小碗兒別怕,爺爺眼睛沒事,他就是隨口一說,你看咱們有時候被手電筒照了是不是也要閉眼啊……對了,你晚上拿上手電筒,我帶你抓知了猴!”
白子慕抱著大熊貓玩具,乖乖點頭,隻是看著沒什麼精神。
晚上雷家兄弟拿了幾個手電筒來,帶著白子慕去抓知了猴,這是當地的叫法,其實就是金蟬未脫殼時候的樣子,蟬蛻可以入藥,夏天的時候大人小孩一般都會出去守在樹下撿一些蟬蛻,或者抓一些知了猴炸了吃,撒上椒鹽,味道也不錯。
白子慕第一次聽說“知了猴”的叫法,他一直以為是像他的大熊貓一樣,是毛茸茸的小猴子什麼的,等手電筒照到之後,嚇得小孩連連後退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仰頭結結巴巴道:“哥哥,蟲,有蟲呀!”
雷東川道:“這不是蟲,是知了猴!”
白子慕搖頭,他不肯接受這種“猴”,和他在動物園猴山上看到的完全不同——他晚上出來的時候還在兜裡揣了半塊甜瓜,想分給小猴子吃的。
二哥晚上就瞧見白子慕藏甜瓜,一直憋著沒告訴他,這會兒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一旁的雷成竣抱起白子慕,對另外兩個弟弟道:“你們自己先抓一會,我帶小碗兒回去,他睡了再來。”
雷東川也想回去,但扭頭看看樹幹上趴著的知了猴,掙扎了一下還是留下了。
雷東川手裡拿了個大袋子,把手電筒咬在嘴裡,一手一個在樹上撿蟬蛻,金蟬喜歡趴在樹幹隱蔽處蛻殼,他找得精準,撿了一大袋。
二哥瞧著奇怪,問道:“老三,你今年怎麼隻撿蟬蛻?”
雷東川含糊道:“拿去賣錢。”
*
白子慕感冒了。
生病的小朋友總是會黏人一點,但是董玉秀太忙了,他就自己抱著熊貓睡覺。
雷媽媽給他買了電池,他的熊貓會在床上慢慢爬,每次熊貓爬的時候小孩都會目不轉睛地看,看多少次都不嫌煩,玩得高興了還會把熊貓舉起來給雷媽媽看,小臉紅紅的,等著雷媽媽也誇獎一句他的熊貓。
雷媽媽上前摸了摸小卷毛,誇他乖。
雷東川從矮牆那邊翻過來,懷裡還兜著幾個小杏子。
他跑回來把小杏子洗幹淨給了白子慕,道:“小碗兒,我幫你數過了,今天你家的小杏樹又多長出來幾顆果子,這個曬得最好,你吃!”
白子慕家院子裡的那棵小杏樹長得鬱鬱蔥蔥,杏子雖然小,但長勢喜人,一顆接一顆地冒出來,帶著青皮兒,站在樹下光是瞧嘴裡就忍不住冒酸水。
白子慕每天都要過去看好久,認真數一遍自己家的小杏子。
現在小孩生病了,雷東川就替他過去數。
白子慕抓著那顆小杏子,慢慢啃。
雷東川咽了一下,道:“肯定酸,小碗兒,明年就好了,奶奶說‘桃三杏四’,明年你家小杏樹結果一定又大又甜。”
白子慕舔舔杏皮,點頭嗯了一聲。
已經開始期待起明年來。
第64章 東昌制衣廠
張帆一路打問尋找,很快聯系到了制衣師傅。
對方是豫州國營老廠的技術骨幹,能力出眾,手下帶了不少徒弟,張帆通過介紹人聯系到對方之後,跟對方談完,那個老師傅還特意多帶了兩個徒弟一同過來。
張帆帶他們轉乘火車,一路奔波來到了東昌小城。
老師傅以為會有班車,但是張帆卻帶他們坐上了一輛三輪車,四個身量頗高的男人擠在一個三輪車裡,腳下、懷裡還放了好幾個行李包,張帆一個人手裡拎著倆旅行包,對他們笑出一口白牙:“李師傅,咱們馬上就要到了,東昌市還從未有過制衣廠,你們這次來也是見證咱們東昌制衣廠的成立,諸位都是元老。”
李師傅陪著笑了笑,心裡卻在打鼓。
他們豫州是工業老城,已經學著南方那邊的模式,普遍有了“星期天工程師”這個職業,不少企事業單位科技人員業餘時間都會出來兼職勞動,賺取一點外快。他就是一個在制衣廠車間裡踏踏實實做了一輩子的技術工,也沒別的本事,被人介紹引薦了張帆這個人之後,才跟著來了東昌。
介紹人當時極力吹捧張帆,說這人身份背景都不方便透露,一定去的是大廠——搞不好要飛黃騰達了!
李師傅人老實,倒是也沒想做點別的,就想賺點外快,貼補家用。
他和介紹人相認多年,十分信任對方,這麼一說就跟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