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布布摟著封琛往床邊帶,想讓他坐下,封琛卻似是沒了力氣,一下就倒在了床上,眼睛依舊直直地看著天花板,身體卻像是畏寒般地發抖。
顏布布脫掉他鞋子,將他兩條腿都搬上床,扯過絨毯將他裹住,再隔著絨毯緊緊抱著他。
良久後,封琛的顫抖才漸漸平息,顏布布淚眼模糊地去看他,發現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兩串淚水從眼角溢出,滑進了鬢發裡。
顏布布抬手擦去封琛眼角的淚水,定定注視他片刻後,也躺了下去,將臉貼在他胸膛上,小貓一樣蜷縮在他懷裡。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兩人都沒有動,也不知過了多久,隻知道早就響過睡覺的鈴。整座蜂巢像是死一般的安靜,空氣都凝結成了固體。
顏布布想問封琛喝不喝水,剛抬頭,就被兩條手臂箍住。
慢慢地,越箍越緊。
顏布布被勒得有些喘不過氣,卻也沒有做聲,他聽到封琛哽咽著低語了一聲:“顏布布,沒人來接我們了,再也沒人來接我們了……”
這個夜晚被悲傷抻得很長很長,分外難捱。到了第二天,封琛情緒依舊低迷,也沒有跟著軍隊去地面做工,隻呆呆地躺在床上。
顏布布一大早就去打了早飯回來,封琛卻沒有吃。顏布布也沒有心情吃飯,便躺在他旁邊,舉著比努努配音,想逗封琛開心一些。
“比努努,你應該叫我什麼?”
“叫哥哥呀。”
“那你喜歡哥哥嗎?”
“喜歡,超級喜歡,我最喜歡哥哥——”
“顏布布。”封琛突然出聲,嗓子像是被砂紙磨過一般粗粝。
顏布布立即支起身體:“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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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琛喊了顏布布後卻沒有繼續說話,依舊沉默地盯著天花板。僅僅一個晚上,他眼下就帶上了一層烏青色,嘴角也冒出了幾顆燎泡。
顏布布也不催促,耐心等著。
片刻後,封琛低聲問道:“阿梅去世那兩天,你是怎麼讓自己不難過的?”
顏布布想了想,說:“難過啊,我一直都難過的。”
封琛轉頭看向他:“我總覺得你第二天就恢復了,想讓你教教我。”
顏布布看著他幹裂起殼的嘴唇,骨碌翻下床,端來盛著涼開水的飯盒:“你先喝水,我給你說。”
封琛坐起身,接過水喝了幾口,顏布布又放回去,端來另一個飯盒,裡面裝著三個已經半溫的饅頭。
“我現在不想吃,你說吧。”封琛道。
顏布布將飯盒放在床頭,自己坐在床邊,鄭重地看著封琛:“其實我隻要想到媽媽,這裡就悶悶的很不舒服。”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
“可是媽媽去了天上,和爸爸在一起,我知道他們一定在看著我。如果我開心,他們就開心,我難過,他們比我更難過。”
顏布布湊近了封琛一些,壓低聲音道:“我會想媽媽,隻是不讓她看見我在想,我會偷偷的,在夜裡她看不見我的時候,藏在毯子裡想。那樣媽媽就不會知道我在哭了。”
封琛垂著頭不做聲,顏布布拿起一個饅頭遞到他嘴邊:“先生和太太一定也正看著你,快吃吧。”
封琛抬手緩緩推開饅頭,啞著嗓子道:“他們看不到的,我們這屋子連窗戶都沒有。”
顏布布將饅頭放到他手裡,飛快地鑽過床,將房門打開:“這下好了。”
封琛說:“我們現在住在地下,你打開門他們也看不見的。”
“能的,能看到的。”顏布布又鑽了回來,湊在封琛面前,急切地說:“他們能看到的。”
他將手按在封琛心口,像是說悄悄話一般地道:“我們想他們的時候,這裡會有不一樣的感覺,対吧?”
封琛感覺到胸口一陣陣的悶漲,便輕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其實他們知道的,這裡感覺和平常不一樣的時候,就是他們從這兒在看著我們。”
封琛低頭看著顏布布,顏布布堅定地対他點點頭,漆黑眼眸映著門外蜂巢從不熄滅的燈火,亮光閃爍,像是撒入了一把星光。
片刻後,封琛眼眶發紅地移開視線,定定瞧著旁邊牆壁,一隻手卻覆上了顏布布的手,一起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兩人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顏布布端起飯盒,再次遞到封琛面前。
他也沒說什麼,隻靜靜地等著,像是一種無聲的懇求。
封琛終於拿起一個饅頭,狠狠咬了一口。
淚水從他臉龐成串地滑落,流到了嘴裡。他嘗到了饅頭的甜香和淚水的腥鹹,卻依然大口大口嚼著,用力得脖子上都鼓起了青筋。
“慢點,慢點,別噎著了。”顏布布輕輕拍著他後背,又下了床,將另外一隻裝著水的飯盒端來,“慢慢吃,喝點水。”
“你吃了嗎?”封琛擦了下眼睛,邊嚼邊問。
顏布布搖頭道:“沒有,我在等你。”
封琛道:“那你也快吃,我們一起吃。”
“嗯,一起吃。”
封琛是讓顏布布拿飯盒裡的另一隻饅頭,卻沒想到顏布布應聲後,就低頭在他拿著的饅頭上咬了一口。
然後仰起頭対他笑:“該你吃了。”
封琛眼底還有一層水光,卻也笑了起來。他就著顏布布剛咬掉的位置又咬了一大口,一邊嚼著一邊將饅頭遞到了顏布布嘴邊。
“等等……我這口……這口還沒吞下去……”
兩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不一會兒就分食完了三個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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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是坎,總要邁過去的。
第34章
接下來的日子,因為初批去地面做工的人每天都安全返回,所以那些一直在觀望的人也開始蠢蠢欲動,找管理員報名的越來越多。
現在每天去地表的都有幾百人,不光種植,也跟著軍隊去廢墟上消毒,或者掩埋處理那些暴露在外的屍體。
因為這些工作都是輪換的,所以封琛在好不容易熟練掌握使用鋤頭這門技巧後,又開始做起了運屍工。
不過好在隻需要運屍三天,又會輪到去消毒。
那些處於表面層的屍體都已經風幹,像是黑色的樹根,被動物啃咬得殘缺不全。現在也沒有那麼多裹屍袋,都是兩人配合,直接抬手抬腳,扔到旁邊的貨車上,再拉去城邊用挖土機挖好的大坑裡埋上。
封琛第一次抬屍體時,那具屍體已經辨不出形狀,四肢都被啃咬掉,隻看得出穿著短袖襯衫和黑色長褲,生前應該是某個公司的職員。
他站在一旁下不了手,和他搭檔的人等得不耐煩,讓他要不回去算了,他這才咬著牙去抬屍體的腳。
不過有了第一次,後面也就變得沒有那麼艱難了,他一次次抬起各種屍體扔上貨車。完整的屍體並不多,基本上不是斷手斷腳,就是沒了腦袋,還有些被動物啃噬得隻剩一架骨。
但真正難的不是搬運幹屍,而是去搬運一些密閉空間裡還沒成為幹屍,處於高度腐敗中的屍體。
就算被隔溫服過濾了空氣,依舊能聞到屍體燻人欲嘔的惡臭,搬運時的那種觸感也讓他畢生難忘。
手指先是陷入某種半流質裡,有著些微的凝滯,然後直接穿透按上骨頭。屍體被抬起來後,有棕黑色的塊狀物大塊大塊往下掉,露出裡面已變為黃黑色的骨。
將那具屍體扔到貨車上後,封琛的手指止不住地抖,他反復搓捏幾根指頭,可那種陷入半流質中的感覺怎麼也揮之不去。
和封琛搭檔的人應該也不好過,因為他和沉默的封琛相反,嘴裡不停地說話,似乎這樣才能發泄情緒:“這種裙子好看,今年那些年輕姑娘最愛穿,我比較喜歡淺黃色的,這條是淡綠色,不過也還可以……這應該是個老頭,我爸生前就愛穿這種汗衫,說是透氣吸汗,價格還便宜……”
封琛一直沒有停下,直到扒開一塊磚石,看見下方一具蜷縮著的屍體後,突然頓住了動作。
搭檔也湊了過來,他並沒發現封琛的異常,有些粗暴地扯著那具屍體往外拖:“我一個人就行了,你去找其他的。這是個小孩,還是小男孩,這種深藍色的牛仔背帶褲,小男孩最喜歡穿,還有T恤上的圖案,是現在小孩最喜歡的那個什麼,叫什麼努努來著……”
“放下他。”封琛突然啞著嗓子道。
“啊?”
“你放下,讓我來。”封琛的語氣有些不太好。
搭檔一愣,卻也放下了屍體,嘟囔著往其他地方走去:“莫名其妙,少年人的叛逆期……”
封琛彎下腰,將壓在那屍體上的磚石拿走,再將他小心地翻了面,橫抱起來。
小孩身長和顏布布差不多,應該也隻有幾歲,頭發微卷,面容已經看不清。封琛將他託在臂彎,隻覺得手上的重量壓得他的心都跟著沉甸甸的。
他在廢墟裡找了件成人外套,將小孩的腦袋裹住,這才放在貨車上一個不被其他屍體壓住的角落。
下午回到地下安置點,封琛靠在升降機鐵欄上,當視野裡不再是深黑巖石而是蜂巢大樓時,他立即轉頭往右下方看。
——那裡有一塊大石,顏布布每天都會坐在那兒,懷抱著比努努等他。
今天也不例外,石頭上依舊有個小小的人,正仰頭盯著這架升降機。
每天下工後,隔熱服要脫了還給軍部,經過消毒處理,第二天重新領取。其他人都是下了升降機後才脫隔熱服,但封琛會在剛進入大門通道時就脫掉,讓其他人帶去軍部。
因為隻要升降機一停下,顏布布就會撲上來,他怕隔熱服太髒。
又是一架升降機嘎吱嘎吱地滑下,顏布布站起了身,一瞬不瞬地盯著。剛才已經到了兩架升降機,裡面都沒有封琛,不知道這一架裡有沒有。
升降機還在半空,他便看見鐵欄後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正透過鐵欄縫隙看著他。
欣喜瞬間鼓脹了整個胸腔,顏布布站起身不停揮手,跳著腳尖聲叫哥哥。
鐵欄裡的人也對著他揮了揮手。
升降機哐當一聲停下,鐵欄打開,顏布布立即衝了上去,逆著往外的人流往裡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