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交待好了,曹廷安將女兒叫到身邊,聲音是罕見的慈愛:“阿漁別怕,不管受了什麼委屈,盡管告訴爹爹。”
阿漁眼眶一熱,跪下去,額頭抵著父親的膝蓋哽咽地說了起來:“爹爹,我十一歲那年您與哥哥打了勝仗歸來,我就是從那天起才變得不怕您了,您可還記得?”
曹廷安本來都忘了,被女兒提醒,他就重新想了起來,看著女兒的腦頂道:“記得,阿漁你起來,有什麼話坐著說。”
阿漁不要,她更喜歡這樣伏在父親的膝蓋上。
“那您可知道女兒為何會不怕您了?”擦掉眼淚,阿漁抬起頭,望著父親冷峻的臉道。
曹廷安試著回憶,竟毫無線索,當時他隻以為女兒長大了,懂事了。
阿漁苦笑,謹慎地提醒父親:“我若說出來,還請父親不要害怕。”
曹廷安:……
明明很嚴肅的氛圍,曹廷安卻被女兒這句話給逗笑了,摸摸女兒的腦頂,曹廷安無比自信道:“你說吧,除了你跟你娘的眼淚,爹爹還沒怕過什麼。”
阿漁攥攥手,終於說出了實情:“爹爹,其實女兒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
二月初的晚上寒冷不輸冬月,曹煉盡職地守在書房外,目光審視四方,並沒有試圖去偷聽裡面的父親與妹妹的談話,雖然他猜到今晚妹妹一定在與父親討論一件大事。
二十四歲的世子爺身姿挺拔魁梧,如一棵青松肅立門前。
時間一點點過去,曹煉一守就守了快兩個時辰。
期間曹煉聽到了妹妹壓抑的哭聲,那哭聲叫他煩躁地想揍人,是不是徐潛叫妹妹受了委屈?
就在曹煉忍不住往壞了各種猜測徐潛的人品時,門內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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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煉側身。
書房的門被人從裡面打開,曹煉抬頭,看見父親抱著妹妹走了出來,妹妹的臉埋在父親胸口,看不清楚。
他用目光詢問。
曹廷安低聲道:“睡著了,我送她回去,你進去等著。”
曹煉頷首。
曹廷安步伐穩重地抱著女兒朝桃院走去。
夜風寒冷,吹得人腦子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女兒的眼淚、女兒的哭訴再一次從曹廷安的腦海中過了一遍。
雖然匪夷所思,但曹廷安相信女兒。
而根據女兒所述,曹廷安已經推測出隱藏在彭忠背後那位要害他的主謀了。
除了建元帝,還能有誰?
說實話,曹廷安從年輕時候起就在替建元帝賣命,他替建元帝打退了草原強敵,他替建元帝壓下了陳貴妃娘家的氣焰,他更是將年輕貌美的妹妹嫁給了建元帝這個足以給妹妹當爹的老男人。這麼多年下來,曾有心腹提醒他功高蓋主的隱患,但曹廷安全都沒放在心上,因為他替建元帝賣了那麼多次命,妹妹更是為建元帝生了一對兒好兒女,曹廷安不信建元帝會分不清忠奸好賴。
但女兒的話就像一個大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曹廷安的臉上。
原來建元帝對太子的冷落都是假的。
原來建元帝對妹妹對外甥外甥女的盛寵都是假的。
原來建元帝對他的信任也是假的,可笑的是,他曹廷安的剛愎自用卻是真的!如果不是女兒重生了一次,如果不是女兒哭著來向他預警,這輩子他又要因為自己的盲目自信害了曹家上下,害了妹妹與外甥女!
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燒,將女兒放到床上時,曹廷安的動作卻輕柔無比。
臨走之前,曹廷安俯身,在女兒耳邊道:“睡吧,萬事都有爹爹,阿漁不必害怕。”
他在戰場灑熱血建功勳是為了什麼?
為了建元帝的賞識?
不是,是為了讓親人跟著他享受榮華富貴,為了讓一家老小安枕無憂。
所以,誰給曹家添堵,他便除了誰!
第84章
夜深人靜,曹廷安與長子商量完大事,都過了子時了。
長子走後,曹廷安繼續在書房坐了會兒才回了後院,才進院子,就見內室亮著燈,她竟然還沒有睡。
曹廷安立即加快腳步。
江氏睡不著啊。
女兒與丈夫說話都能說到這麼晚,肯定出了大事。
坐立難安,又不能去書房打擾,江氏便多點了一盞燈,拿出給熾哥兒準備的春衫繼續縫。針線細細密密,江氏漸漸平靜了下來,擔心什麼,反正無論出了什麼事,曹廷安回來肯定會告訴她。
曹廷安挑簾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小婦人坐在燈下低頭咬針線的身影。
燈光昏黃,她眉目寧靜,仿佛外面的明爭暗鬥都與她無關。
但就是這麼一個柔弱的小婦人,前世竟因為他的自負被官兵拉到城門前砍斷了腦袋。那時她該有多怕?
聽說自己慘死都沒讓曹廷安動容,但江氏的死、兩個兒子的死、妹妹的死,女兒與外甥女的婚事坎坷,隨便哪一樣曹廷安都受不了。
“大晚上的你做什麼針線,眼睛不想要了?”大步走過來,曹廷安一把奪走了江氏手中的男娃小衫。
江氏也無心縫了,急著問他:“阿漁跟你說了什麼?”
曹廷安笑了笑,一邊拉著她的胳膊走到床邊坐下,一邊解釋道:“容華長公主、徐演不是鬧翻了嗎,原來此事與阿漁有些關系,阿漁膽小,一直害怕老太君會遷怒她,方才我安慰了她半天,傻丫頭才終於放心了。”
說完,曹廷安又將容華長公主與徐演的恩怨說給妻子聽。
阿漁知道母親肯定會盤問父親,所以她搬出此事讓父親瞞過母親。
解釋的時候,曹廷安又想到了女兒。
女兒前世過得苦,幸好有徐潛出面救下了女兒,至於前世徐潛為何品行敗壞惦記自己的侄媳婦,鑑於徐恪也不是什麼好種,曹廷安就不與徐潛計較了。這輩子,隻要徐潛別攙和他與建元帝的恩怨,曹廷安也會繼續把徐潛當自家女婿。
——
阿漁昨晚在書房哭了太久,父親將她扶到裡面的床上溫聲哄她,還用他的大手輕輕地撫她的腦頂,血濃於水,那種發自肺腑的憐愛與柔情成功驅除了阿漁壓抑多年的陰霾,於是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睡得格外安心、香甜。
“娘,姐姐睡懶覺你怎麼不管?”
“因為姐姐出嫁了,難得回家住兩天,娘舍不得管啊。”
“那我也去外面住!”
“去外面住就看不到娘了,熾哥兒不想娘嗎?”
母親溫柔的聲音傳進耳中,阿漁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母親坐在她的床邊,弟弟熾哥兒半依著母親,肉嘟嘟的小臉寫滿了天真的糾結。
姐弟倆目光相對,四歲的熾哥兒鬼機靈地問:“姐姐住在姐夫家,有想娘嗎?”
阿漁笑,一邊坐起來一邊道:“想啊,想的我天天睡不好,所以一回家就睡得香了。”
江氏逗兒子:“怎麼樣,要不你也去國公府住幾天?”
熾哥兒才舍不得離開娘親呢,小小的男娃居然已經知道講面子了,不想搬出去又不想承認自己怕了,眨眨眼睛,熾哥兒轉身往外跑去:“我去找三哥玩!”
男娃跑了,江氏搖搖頭,重新看向女兒時,美麗的眼睛裡卻浮現了擔憂。
阿漁相信父親會配合她的說辭,見狀便拉住母親的手,撒嬌道:“娘,我好不容易才不擔心了,您可千萬別再提那兩人的事了。”
江氏一下子將話咽了回去,心疼道:“好,娘聽你的,阿漁放心,老太君明白事理,知道你是好孩子。”
阿漁用力點頭。
江氏瞄眼女兒的肚子,有點著急,如果女兒能早點懷上孩子,老太君那邊就更有把握了。
母親走後,阿漁讓丫鬟們備水。
坐進浴桶,溫熱的水瞬間包圍了她,阿漁閉上眼睛,隻覺得從內心深處到肌膚表面都徹底地放松了下來,再也不必一個人背負所有秘密,再也不必擔心父兄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陷害暗算,再也不必猶豫說出真相後能否得到父兄的信任。
朝堂大事,阿漁能參與的有限,戰場上的風雲對她而言更是遙不可及。
但就像父親承諾的那樣,阿漁相信父親能避過明年的那場陷害,並順藤摸瓜一舉抓出真兇。
父親讓她安心地與徐潛過日子,讓她不必再擔驚受怕,阿漁都聽父親的。
至於徐潛……
阿漁咬了下唇。
父親不許她將前世告訴徐潛,阿漁也從未有這個打算,她怎能讓徐潛知道她曾經嫁過徐恪呢?雖然上輩子的徐潛不介意,這輩子的徐潛可能也不會介意,可阿漁就是不想讓徐潛知道,更何況,徐家與建元帝的關系更密切,老太君不說,徐瓊可是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妃。
——
因為明天就要回國公府了,下午阿漁幾乎與弟弟寸步不離。
歇晌後姐弟倆在院子裡蕩秋千,阿漁幫熾哥兒推,推著推著,前面走廊拐角處突然走過來一道人影,阿漁抬頭,看到長兄曹煉。
阿漁詫異地放慢了晃秋千的速度,這個時間,大哥怎麼回府了?
曹煉是特意來找妹妹的,打發乳母帶熾哥兒去花園裡玩,再讓丫鬟們去遠處守著,曹煉示意阿漁坐到秋千上。
阿漁覺得他的神情不太對,但還是乖乖坐了下去。
曹煉站在一側,一邊小幅度地蕩秋千,一邊低聲問道:“阿漁,上次你撒嬌非要隨我去袁家,是不是上輩子我在袁家發生了什麼?”
阿漁低下了頭。
大哥這件事與曹家被人陷害沒有多少關系,所以阿漁沒有告訴父親,其實如果不是父親追問她的婚事下場,阿漁連她嫁過徐恪都想隱瞞的,因為不想父親白白為她的事大動肝火。
現在大哥竟然來追問他與季鳴鳳的事了。
不過,按照阿漁的推測,當年是季鳴鳳逃跑失敗被袁家追了回去,然後又趁大哥去袁家吃年宴時哀求大哥再幫她一次,致使袁家誤會大哥在調戲季鳴鳳,如此,她告訴大哥實情似乎也沒有什麼影響。
腳尖抵住地面,阿漁小聲講述了一遍。
曹煉攥緊了手中的秋千繩索。
如果不是妹妹太過關心此事,這輩子他確實會故意安排袁家抓住季鳴鳳,好讓季鳴鳳乖乖做他的女人。也就是說,上輩子他這麼做了,季鳴鳳重新回到了袁家……
季鳴鳳會再央求他一次嗎?
想到至今仍然不肯安分給他當外室的季鳴鳳,曹煉立即否決了妹妹的猜測。
換成他主動去袁家糾纏她差不多,季鳴鳳也許猜到了他的局,所以她寧可死也不願從了他,寧可死也不願原諒他。
“大哥,你為何會問這個?”阿漁小心翼翼地觀察兄長,有兩個猜測,“袁家人要回京城了,還是與季姑娘有關?”
曹煉回神,笑了下:“都不是,我隻是忽然想到你那次很是反常。”
阿漁別開臉,一個小姑娘非要追著兄長去赴宴,確實很不合規矩。
“無礙,你也是關心我。”曹煉摸了摸妹妹的頭。
阿漁仰頭,由衷地囑咐道:“大哥萬事小心,我還等著抱侄子侄女呢。”
曹煉愣了下,隨即打趣妹妹:“你先給我添個外甥外甥女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