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就是她的軟肋。
她還記得在上個劇組拍戲時,重新走進校園,站在樹下時,她是那麼、那麼地想回到無憂無慮的十六歲。
因為那時候,媽媽還在。
她眨掉已經湧出的眼淚,連打字都有些遲緩。
想到媽媽,會變得難過,可也會變得柔軟。
她說:【我也很想她。】
【因為太想,所以沒辦法原諒。】
頓了半晌,顏宗說:【過年爸不會帶那女人回來的,他知道上次你們為這事吵得很厲害。】
是啊,吵得很厲害。
厲害到她當時可以什麼行李都不帶,說走就走。
隻因為畢業的時候,顏文棟帶著一個女人出現,說要介紹給她認識。
說如果她同意了,再介紹給哥哥們。
畢業的喜悅瞬間跌至谷底,她的大腦拉響警報。
顏漫知道,他身邊這麼久沒有女人出現,這個見面,也並非那麼簡單。
她問介紹的下一步是什麼,顏文棟說,如果你們都能接受,我會試著讓她和你們相處。
這話說得再明顯不過,當晚的餐桌上,二人對峙間,她幾乎是一刻也不能等地問:如果相處正常,下一步,她是不是就會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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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文棟性格強勢,聽不得她用這樣的語氣講話,仿佛自己的決定和選擇被質疑,他斥問她在鬧什麼脾氣,又為什麼要擺出一幅這樣的態度。
他不知道她根本不是在鬧脾氣,而是她難以置信,母親那麼多年陪伴的光陰,竟然可以在動動手指間就被抹滅掉。
她還在悼念,而母親的愛人,已經想要抽身了。
二人很快因為意見不合爭吵起來,幾句過後,她選擇從家裡離開。
她要的態度很簡單,顏文棟道歉,並且不再有任何再娶想法,否則她不會回去。
但是這麼久了,顏文棟好像也都隻是固執地認為,她一直在鬧脾氣。
一個嬌生慣養被寵壞的小公主,因為生活沒有達到極端理想化,而發出的脾氣。
因為在鬧脾氣,所以不用解決事情的本身,隻需要勸一勸她,就好了。
或許連顏文棟都不會知道,媽媽兩個字對她的含義。
屏幕對面,顏宗又和她說了會兒話,說讓她開心點,他再勸勸爸。
這件事的始末顏漫並沒說過,他們所有的了解都是從顏文棟那裡知道,而她不願多提,站在哥哥們的立場,她也明白他們的擔心。
可或許他們也不知道,這並不是一場簡單的溝通,就能解決的問題。
顏宗說:【總歸,哥哥們都是希望你過得好。】
顏漫放下手機沒有再回,拉開陽臺的門,竟聽見了雪絨花。
一粒雪花應景地飄到她鼻尖。
她想起媽媽說,小時候她總是不肯睡覺,自己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唱這首歌,後來她第一次上臺表演,唱的就是這首歌。
不知道此刻是幻覺還是現實,然而還是難以自控地,再度想起那張溫柔的臉。
思念之中眼淚無需醞釀,她輕而易舉地泣不成聲,顏漫趴在欄杆上,卻用力捂住嘴,不敢哭得太大聲,怕媽媽看到,又會心疼了。
可這晚還是做了很長的夢,回到有媽媽的時候。
夢裡她真的回到無憂無慮的十六歲,媽媽好愛她,周末回家會給她做愛吃的菜,會給她煮自己發明的湯,無論發生什麼都是先護著她,有媽媽在,她好像永遠什麼都不用擔心。
又從夢裡哭著醒來。
天還沒亮,她抵靠在牆邊,眼淚像流不完一樣從眼眶裡滑落,可是媽媽不在了,她再也不是幾滴眼淚就能換來一把糖的小孩了。
她還記得,六月十一號,是媽媽的忌日。
也隻剩幾個月就要到了。
這些年她一直在刻意回避,若不是顏宗提起,她根本不敢想下去。
是沒愈合的傷疤,碰一下都覺得疼。
當時離開走得太急,很多東西都沒帶,住在家時處處都有母親的氣息,可現在離開了,想她的時候,也該找些東西陪伴。
媽媽留給她的東西,她都封在了櫃子裡,沒讓人碰過。
思念泛濫,顏漫忽然很想拿一隻媽媽縫過的小玩偶,感受她曾經的氣息。
上午沒有工作,顏漫戴好帽子和口罩,叫車回了趟家。
她之前說,顏文棟不改變自己的決定、不道歉,她就不會再回來,今天隻小小地破個例,她依然沒有和解也沒有原諒他,拿完媽媽留下的東西,她就走。
一路走到正廳,卻始終有人嘗試在攔,顏漫隱約有些預感,加快步伐,推開了大門。
陌生而又並不陌生的女聲傳出:“我能上來看看嗎?”
門砰地一聲推開,那女人驚詫地停住腳步,站在樓梯向下看。
二樓,站著同樣驚詫的顏文棟:“……漫漫?”
她像是被什麼按在了原地,隻覺得有無數壓力沿著胸腔和背脊向下沉,她走不動路,耳邊開始嗡鳴,思緒被人切斷,甚至發不出聲音。
心一瞬間涼透。
顏文棟表情復雜,嘗試著再次叫她:“漫漫?”
“別叫我,”她潛意識猛地後退一步,搖了搖頭,“我覺得好惡心。”
……
“不是你想的那樣,”顏文棟說,“我隻是回來拿個東西,剛好她在車上——”
“所以呢?所以她就進家門了?所以她還能上這道樓梯?下一步呢?下一步是什麼?”顏漫問,“是住進主臥,成為女主人嗎?”
她說:“是嗎?”
這麼大的房子,蕩出死寂一般的回音。
那女人也有些意外,開口解釋:“抱歉,我並不知道你母親原本住在二樓,我隻是想……”
顏漫沒聽她在說什麼,也並不在乎,她隻覺得有什麼十分晃眼,走近去看。
那女人胸口處,是一枚紅寶石的胸針。
她曾見過的,一年前,在顏文棟的書桌上,這枚胸針就擺在他手邊,那會兒她隻是多看了兩眼,並未細想,還以為他或許是給媽媽買的。
好荒唐,太荒唐了。
她不敢細想,但還是忍不住指著那枚胸針,難以置信地問:“你們一年前就認識了,是嗎?”
她近乎執拗地,再度重復一遍。
“一年前,你們已經在發展,戀人的關系了。”
沒人回答她,但此刻的無聲,代表默認。
四年已經很短,何況,他還提前了一年。
會有人剛認識就買胸針給對方嗎?而事件的開始,又是在哪一天?
媽媽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到底值得嗎?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顫抖,看向顏文棟:“所以,媽媽走的第三年,你就已經想找人取代她了?”
現實猛然襲擊向她,如同帶著能夠摧毀一切的力量。
幾個月之前,爭執時分,她竟然還天真地以為那隻是他新結識的、待發展的女伴,在此刻才知道,原來一年之前,他就早已瞞著所有人,開始了自己的遊離。
現實沒給她緩衝的機會,沒有任何準備和鋪墊,她在這一刻被撞得粉身碎骨,連同著某部分世界觀也轟隆隆地傾頹。
“顏漫,”顏文棟終於開口,“你媽媽已經去世四年了,她生前和走後三年,我都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我知道你對你媽媽的愛,後來你不允許任何人再上二樓、不讓人去她的房間,我都理解,也同意。”
他皺起眉:“但你現在是在做什麼?你在質問誰?難道你要我一輩子都不再娶嗎?”
“不可以嗎?”顏漫忍住哭腔,指尖死死陷進肉裡,她閉上眼,眼淚就開始決堤,“媽媽為你付出了自己的一生,她放棄了自己最愛的舞臺劇,在人生最好的年華為你生了四個孩子,在走之前,她甚至都沒能完成自己的夢想。”
她終於忍不住,崩潰地抽噎起來:“哪怕你一輩子都不再娶呢?”
“如果走的是你,她會這樣嗎?如果你為這個家付出了一生最後離開,她一定不會這樣對你。”
“你想要你的人生,那她的人生呢?她被上天拿走的人生,誰能還給她?”
“哪怕你這輩子誰也不愛就隻記得她,又有什麼不可以?”
要她怎麼去接受?一輩子幾乎都耗在這個家庭的母親,在短短幾年就會被人取代,家裡有了新的女主人,慢慢地,提起顏夫人,大家會心照不宣地想起另一個名字,所有人都會毫無負擔地、理所當然地忘記她。
然後她存在的痕跡,就這樣殘忍地,被最愛的人抹去。
“她是那麼溫柔的人,連生氣都不會大聲說話,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爭取過什麼,如果我不為她要,那她就什麼都沒了……”
顏漫閉上眼,臉頰上都是幹掉的淚痕,“她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顏文棟:“我也沒有對不起她。”
她一字一頓:“你選擇遺忘她,就是對她最大的背叛。”
“我當然幹涉不了你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大學畢業那天說要給我介紹個阿姨,我不同意也無法讓你收回成命,我和你吵架你以為我是在鬧脾氣,你怎麼會覺得自己做錯了呢?你覺得自己悼念亡妻三年,已經是對她莫大的恩賜了,是嗎?”
“她沒有對不起你們任何一個人,憑什麼要被這麼對待?就因為沒有人維護她,所以任何人都能取代她嗎?”
顏漫看著女人的胸針,問他:“送胸針的時候,你想過媽媽嗎?哪怕隻有一秒,你會想如果媽媽還在,這件東西,原本是應該屬於她的嗎?”
她想知道回答,但大概率,那是她無法接受的答案。
媽媽對她的意義無可比擬,是她活到現在,絕對、絕對無法退讓的一切。
顏漫轉身:“你可以娶任何人,但我不會再回這個家了。”
“我不會接受除我媽以外的,任何女主人。”
*
她回到房間裡收好東西,帶走了母親曾留給她的一切,還找到了一條嶄新的項鏈。
離開時,她將鑰匙放在了玄關。
幾個月前,畢業的那天,她以為這不過是個剛認識的陌生女人,以為自己能夠反抗,大吵一架後離開了家,此刻才清楚地明白,事情早就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範疇。
但是沒關系,就算所有人都忘記了,她也會記得,會永遠記得,記得母親最愛穿的裙子、最喜歡的顏色、笑起來的表情、對她的期待,以及最遙遠的夢想。
她永遠會記得,一刻也不敢忘。
今晚還有工作,怕影響工作人員,顏漫簡單收拾了一下情緒。
還好今晚的拍攝簡單,隻用錄制背影,難點在於下水,不過泳池的水被調成了恆溫,也不至於太冷。
今晚氣溫驟降,天氣惡劣,雨夾雪還帶著冰雹,打落在泳池的棚頂,激出空曠的回聲。
顏漫機械地聽從團隊的安排,結束拍攝在後臺等待時,突然發現自己脖子上空空蕩蕩。
她連忙起身:“看到我的項鏈了嗎?”
“不見了嗎?”西蒙也有點驚訝,“我看拍照之前還在的啊……”
“對,拍照前還在,”顏漫立馬起身,“應該是掉在泳池了,我去找。”
西蒙趕緊拉住她:“哎!先別去,雜志的主編馬上出來了,我們去見一面,你知道這個雜志封面很難談,她——”
顏漫不管不顧,扯開他的手:“我要現在過去。”
“外面下這麼大雪,你穿個禮服,怎麼找啊?!”西蒙也急了,“這麼黑,出事怎麼辦?而且他們還把棚頂給撤了,這樣,我去跟工作人員說,讓他們去找,你先別——”
眾人阻攔,顏漫通通聽不見似的,執意要自己去,混亂之中她跑出重圍,又在走廊之中,迎面撞到葉凜。
她抬頭:“你也是來攔我的嗎。”
剛聽到西蒙給他打電話了。
昏黃的燈光下,他搖搖頭,攤開手掌:“泳池鑰匙。”
葉凜說:“我陪你找。”
……
她知道今晚的自己一定像個瘋子。
沒人知道這項鏈有多重要,也沒人能理解她的執念,不過沒關系,瘋子本來就無需被理解——
但竟然有人可以不問她原因,無條件地,陪她做這近乎瘋狂的事情。
她不敢開排水口,怕項鏈順著滑出去,頭頂的光線微弱,拍攝的打光燈也早已被收走,她舉著手中手機的閃光燈,在這近百米的寬大泳池中一點一點地尋找。
水早已不恆溫了,冷得徹骨,但她已經感覺不到了。
雪子在水池裡濺起漣漪,狂風肆無忌憚,一旁的樹都被吹得動搖。
她挪動著腳步,手早已被凍出烏色。
“是這個麼?”葉凜不知道從哪處走來,身後路燈的光線明盛而強烈,他攤開掌心,遞到她面前,“項鏈?”
他的掌心也淌著水,溫度和她的一樣冰涼。
或許是項鏈放置了太久,有一個扣環脫落,才會在她毫無知覺下掉落。
“是,是……”她顫抖著手接過,強撐的情緒在這一刻才敢開始崩潰,她嗚咽著點了點頭,將項鏈貼在心髒的位置,“謝謝……謝謝……”
緩了好半晌,葉凜將她託到岸上,顏漫這才低了低眼,輕聲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
她說,“這是我媽媽送我的,十八歲成人禮物。”
“可我沒能成為她想象中的,那種明朗又熾熱的人,我好懦弱,她走之後,這條項鏈我一次也沒敢打開,打開我就會想到她……”她說,“我該怎麼去接受呢,到現在還是一想到她就會流淚,不敢去她帶我去過的地方……”
葉凜隻是站在那裡,安靜地聽她說著。
“你知道我媽媽有多愛我嗎?”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又忽而變得溫柔,“她是腦腫瘤晚期,惡性,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救不了了,醫生說最多還有一個月,但是,但是啊……”
她輕輕笑起來:“但是她為了不影響我,硬生生忍痛挨了大半年,等到我高考完才敢解脫。可是,可是為什麼,她不再堅持一下呢?再堅持一個月就是我的生日了,她可以親手把這條項鏈交給我,她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呢?”
她帶著哭腔說,“可能因為……堅持,實在是太痛了吧。”
“走了也好,我這麼安慰自己,至少她不用受苦了,去了更好的世界。我沒敢過成人禮,我想我的人生永遠停在十六歲,她沒有被查出病痛的那一天,”顏漫嗓音顫著,“她那麼好,為什麼世界要這麼對待她呢?”
“那一周對我來說都好漫長,我終於不得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