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她來的第一天,在小廳裡,她還穿著那黑色喪服的時候,那種悲傷的氣氛還濃濃的。但是她卻將自己的情緒收拾得很好。
她安靜、話少,把那些悲傷都收斂在自己內心,外放給人感受的,隻有平和寧靜的氣息。
於是曹陽便敏銳的覺察到,父親的情緒也受她的影響,那些陰鬱雖然緩慢,但終究是漸漸的散去了。
父親便依然是那個威嚴的父親。仿佛不曾有過那短暫的軟弱。
曹陽終於能放下心來。
傍晚曹陽倚著起居室的落地玻璃門,抽著煙望著庭院,卻看見夏柔從配樓裡小跑出來。
“夏柔!”他叫住她,“幹嘛去?”
夏柔看到他,跑過來叫了聲“曹陽哥”。“伯伯前兩天不是叫我要多動動嗎?我打算出去跑步,這會兒涼快。”
實際上是曹雄的話提醒了她。她住在曹家,受到幾兄弟的影響,慢慢變得喜歡運動起來。但現在十五歲的她,明顯體質不如後來的她。
她便給自己做了跑步計劃。
曹陽問:“幹嘛不去健身房跑?”
夏柔擺手:“吹著空調跑完跑步機,我頭暈。我喜歡在戶外跑。”
曹陽看看她,運動腰包、手機、耳塞、運動水壺……嗬,行頭挺齊全。再抬頭看看天,夏天裡白晝越來越長,這會兒天光還算亮。
“你等我一會兒。”他說,掐了煙上樓去了。
很快就換了運動裝下來。
“我帶你跑,認認路,省的待會天黑了你找不著路。”曹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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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世曹陽這麼跟她說的時候,一個字都不差!
曹陽跑了兩步,不見夏柔跟上,轉頭。
夕陽中,那女孩面容沉靜,黝黑的眸子卻有著不一樣的深邃……
“跟上。”曹陽說。
“來了。”夏柔回神,跟上。
曹家的大宅在老城區,但這裡並不是棚戶區那種老城區,而是從半個世紀甚至更久前就是權貴之家的聚居之地。延續至今,在城區土地越來越稀有,建築越來越密集,房價越來越高的市區,這裡卻依然是一片低密度。
一棟一棟的都是豪宅。路上的車也少,偶爾有也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
二十年前附近的一個公園北規劃成了森林生態園,移植了大量的成樹,挖掘了人工湖泊。二十年後的現在,便使得這一片地區的環境在喧鬧的老市區中出奇的安靜,真正是鬧中取靜了。
曹陽便帶著夏柔沿著車輛稀疏的街道朝生態公園跑。一邊跑一邊給夏柔指示方向,強調路線。
這些夏柔其實都知道,因為她已經在這裡跑了很多年。
但,她就是喜歡聽曹陽大提琴般的聲音,飄在夕陽的餘光中,飄在她耳畔。
後來她跟他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他也越來越忙,漸漸的就不能帶她跑了。
後來他有了女朋友,再後來他有了妻子……陪他晨昏跑步的……就不能再是她了。
夏柔記得那時,他招呼她一起跑,大嫂站在他身後,目光發涼。
她就隻能和他們錯開時間跑。
再後來,她不顧他的反對,從曹家搬回了公寓裡,獨自居住。
再再後來,他離婚了。
而她……獨自,死在了外面。
第9章
天色漸漸昏暗了下來,昏昏的地燈,高大的樹木看上去漆黑得像影子。
在夏季的晚上,來生態園夜跑的人很多。影影幢幢的全是人。大家按照橡膠跑道的指示,朝同一個方向跑,倒也不會撞上。
前面的背影隨著腳步的倒換起起伏伏。
肩膀很寬,短袖的運動背心貼在身上,勾勒出流暢的肌肉線條。自寬肩至窄腰,跑動時每一塊肌肉的搏動,無聲道出了蘊藏於這身體裡的爆發性的力量。
夏柔已經喘不上氣來了。
她二十五歲的時候,這樣的速度和距離都不算什麼。但她高估了自己十五歲時的體質。
肺像是要燃燒。可她固執的想一直跟著那昏暗中的背影,不想被他落在後面。
“還行嗎?”曹陽回頭問。他氣息平穩,半點不喘。
夏柔看見他的眼中有對她的關心。
可那關心還很淺。大約因為相處的時日淺,感情也還淺。
夏柔突然記起了從前,她到了極限再也跑不動的時候,他笑著遞水給她,戲謔道:“丫頭,不行啊!”
那時候的他們,多麼親密啊……
這幾天,因為她的改變,很多事情都有了微妙的變化。雖然現在看來,都在朝好的方面變,但是……
蝴蝶扇動翅膀,大洋彼岸刮起飓風。
她和大哥,真的還能回到曾經有過的親密嗎?
他還能再一次,把她當親妹妹一般疼愛嗎?
患得患失的心思在心裡轉動,熱辣的感覺在肺裡翻騰,夏柔抬眼看見身前兩步之地,曹陽轉著頭看她的眼睛……
她突然一咬牙,發足狂奔,開始衝刺!
曹陽一樂,邁開步子綴在她身後,想看看她還有多少爆發力。
結果……
呼哧!呼哧!呼哧!
夏柔扶著膝蓋彎著腰,痛苦的大口喘氣!感覺肺真的要炸了!
這才衝刺了幾米啊?曹陽無語。
這身體素質,真是,比起部隊裡的小子們可真是差得遠了!不過,確實也沒法拿她跟部隊裡的小子們比較,就是女兵也不行。
看這瘦瘦弱弱的樣子!
看這胳膊細得!
看這腿……嗯,挺直的。
總之,這孩子是太單薄了,就是女孩子,太瘦弱也不好!
曹陽並不喜歡時下那些瘦成了骷髏的女人們,他從小在軍營長大,看多了陽剛威武之美,他喜歡腰細但是健康的女人。他覺得健康結實才更符合他的審美。
反正以後是養在自己家裡,來日方長呢,以後好好把她養結實就行了,曹陽想。
看夏柔一副“我要死了”的樣子,一時覺得好笑,忍不住戲謔道:“丫頭,不行啊!”
本來喘的要死的女孩忽然抬頭。夜色中,眼中有淚光閃動。
曹陽一怔。
夏柔就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曹陽扶額。
抽出她腰包裡的水瓶遞給她:“順順氣,喝口水。”
“慢點喝!”
翌日清晨早起,三個人一起吃早餐。
“還習慣嗎?”曹雄難得多問一句。
“挺好的。”夏柔說,“昨天去生態園跑步去了。”
曹陽含笑問:”今天還去嗎?”昨天一副“我要死了”的樣子。
“嗯,晚飯之後去。”夏柔還是挺喜歡夜跑的。
“早點起,早上跑效果更好。”曹雄說。
夏柔認真的解釋:“怕曬黑。”
曹雄:“……”居然無法反駁!
親爹被噎到的樣子真是太少見了,曹陽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曹雄瞟了他一眼,在心裡“哼”了一聲。
不過,他們這個陽剛過頭的家啊,還真是缺乏養女孩的經驗。曹雄突然就開始懷念從前用皮帶抽著兒子們,讓他們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的拉體能的時候了……
方姨從主樓出來去配樓的時候,看見夏柔在中庭一棵大樹下的木椅上看書。
真是安靜的孩子。
她來了,這個家裡幾乎沒什麼變化。方姨之前的一些擔心也都是瞎操心了。這個女孩乖巧不找事兒,特別省心。
“夏柔,又在看書啊?”方姨招呼她。
夏柔放下書:“方姨。”
“二樓有個圖書室,等裝修完了你就能過去看書了。”方姨好心告訴她,“現在二樓太亂了,他們把材料都堆在樓道裡了,你別上去,當心蹭著你。”
“好的。謝謝方姨。”夏柔道。
方姨對她的態度親和,是她重生之後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畢竟前世曹家人就對她很好,這一世也沒有什麼變化。而方姨前世著實是表現出了對她的不喜,而現在,她看待她的眼神都是溫和的。
這給了夏柔很大的信心,讓她覺得,從前犯的那些蠢,也許真的都可以慢慢修正過來。
這,也許就是她重生的意義吧?
“對了,方姨。”夏柔主動和方姨聊起來,“我聽說你還有個女兒?”
夏柔當然不是聽說,她是早就知道。
提起女兒,方姨眼角就笑出了魚尾紋,那是發自內心的真心歡喜。
那種歡喜,夏柔以前在成婉的眼中也常常見到。
都是帶著女兒討生活,方姨和她的媽媽,卻截然不同,夏柔想。
方姨是死了老公,隻有一個女兒。婆家公婆重男輕女,因為小叔子生了兩個兒子,就打起了方姨的房子的主意。
那房子是結婚之前就有的老房子了,本就是在公婆的名下,原本是大兒子小兒子一人一套的,這麼多年方姨和她的丈夫也沒想過要過戶什麼的。結果公婆起了意,要把大兒子家的房子轉給小兒子生的小孫子。
方姨就被從婆家趕出來了。婆婆原本還想把她女兒留下來,覺得反正是個女孩,將來遲早嫁出去,也不會和孫子搶房子。但方姨咬死不肯放手。
和孫女比起來,還是幫孫子拿到房子比較重要,婆婆就沒再強留,讓她女兒跟著她一起離開了。
方姨和他的丈夫,原本是用那房子開個小雜貨店的,一半做店面,一半居住。這下,她連生活開支的來源也沒有了。
她帶著孩子找工作,受孩子拖累,到處碰壁。後來去了家政公司,家政公司給介紹了好幾家,人家一聽她來幹活的時候還要帶個小孩,就都不樂意了。
幸運的是,家政公司給她推薦到了曹家。
那時候曹陽他們的媽媽,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想找個有帶孩子經驗的阿姨幫她照顧幾個孩子。薪資豐厚,還包吃包住。
她聽了方姨的遭遇,十分同情她。又認同她不肯放棄女兒這一點,便僱佣了她。
方姨終於生活才有了著落。
一年之後,曹夫人便去世了。
方姨後來也的確沒辜負曹夫人,的確把兄弟幾個的生活起居照顧得很好。
她來曹家的時候,曹陽也才十三歲而已。但他和曹斌都早熟早慧,十分獨立。曹興和曹安一個九歲,一個更小,才七歲。雖然被當爹的訓練出了軍營一般的起居作息,但畢竟還是孩子,內心渴求柔軟,就比兩個年長的哥哥更親近方姨。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眼方姨在曹家就已經十多年了。說是家政阿姨,其實儼然便是曹家的管家一樣,手底下管著兩個保潔員和園丁。就是家裡的廚師,也很她面子,作出以她為首的樣子來。
從前夏柔特別討厭她。因為她從來不給夏柔好臉色。
夏柔覺得她肯定內心裡把自己定義為半個女主人了,所以對她這個寄人籬下的冒牌大小姐才會有敵意。
夏柔雖然是寄居,但內心始終是覺得自己應該是和曹家人劃到一個圈子裡去的。而方姨對她的態度,卻令她有一種赝品被揭穿的狼狽感。
她其實覺得,兩個人啊,誰都名不正言不順。誰也不是這房子的女主人。
自從曹夫人去世,直到曹陽結婚之前,這座大宅一直沒有真正的女主人。
但是這些天,夏柔意識到了她對方姨其實是有很多誤會的。
那些“把自己當作了半個女主人”之類的想法,可能是因為她帶了有色的眼光去看,才臆想出來的,並不是事情真正的樣子。起碼現在她再看方姨,就發現她其實是很恪守本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