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都是些傻小子,成日裡除了打仗,不能裝點別的嗎?你以為我們的兵是天上掉下來的,不吃不喝不用休整麼?”
他翻起白眼,無奈的嘆氣,“真是和項桓一個德行,好在他現在是改了,你倒還沒開竅……你們倆,當初若能學得宇文一點半點,我也就不至於操這些心了。”
餘飛摸著額頭,當面不敢反駁,心上卻不以為然地悄悄嘀咕。
“宇文……宇文也不見得好哪兒去,他自個兒都還有一個爛攤子沒告訴你呢,就他心眼多藏得深。等你知道了,不嚇死你!”
然而季長川自然不會聽到他腹誹,就這會兒功夫,已經不由自主地吃了好幾粒藥丸。
這東西做得很精致,本來是給他們這群大老粗潤嗓子用的,卻時常讓他當成糖果消遣,三兩天就吃完一袋。
他含在口中品嘗咀嚼,忽然想著今後大概很難吃再到了,不禁覺得有些遺憾。
兩人正走到城門邊,手下的士兵跑上前來回稟。
說三軍已在十裡外整頓完畢,隨時可以啟程。
季長川咬碎嘴裡的糖,頷首示意:“知道了,讓他們動身便是,不必等我。”
士兵領了軍令,上馬折返回營地復命去了。
餘飛在身旁問:“將軍……真的不打算重建舊都嗎?其實這地方挺不錯的,山清水秀,風水也好,是咱們從小長大的地方。”
季長川斜斜睇他,“風水這麼好,還能淪陷兩次?”
餘飛:“……”
他低笑一聲,回首最後眺望眼前的都城,不帶留戀的輕拍戰馬的脖子,讓它小跑起來。
“再不錯也是別人用過的東西,大魏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年輕人,得學會往遠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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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他忽又頓了下,淡淡笑道,“況且,我答應過他。男人之間的承諾,一言九鼎,萬馬難追啊。”
*
午後山風正緊時,宛遙從驛站裡走了出來。
馬槽邊是忙著給戰馬添草料的虎豹騎,店伙抱著一堆過冬用的糧食繞到後廚。如今天下初定,四周都顯出一種有條不紊的忙碌。
父母親年紀大了,不方便冬日趕路,因此這個年關宛延夫婦就暫時留在了成都,和項家人一起等著明年開春再北上。
三天前,陳文君跟隨秦徵去了高山集,那裡有他新置辦的宅院。
而項桓和宇文將軍都有軍務要忙,抽不開身。
一時間,整個官驛忽然空了,隻剩她一個人。
宛遙站在凋零的枝頭下,朝蒼茫的空中吐出一口白氣。
也就是在這一刻,遠方恍惚有馬蹄聲靠近,她正抬眸,悠長的官道間,便看見少年打馬而來,戰袍如雲似霧,波瀾陣陣地翻卷在背後。
他臉上帶著笑,是那種讓人能情不自禁被他感染得彎起嘴角的情緒。
項桓在官驛前下了馬,興衝衝地向她跑來。
“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
宛遙正問著,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走,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她不解地跟進院子裡,“又去哪兒?”
沿途的軍士恭敬地向他行禮。
項桓敷衍著應了兩聲,筆直地走到一輛備好的馬車前,朝旁邊的一名小將打了個響指。
後者立刻會意的衝他笑笑:“都準備好了,將軍。”
少年聞言贊許地頷了頷首,便把一頭霧水的宛遙抱了上去。
“這是……是什麼情況?”
她眼看著項桓挨在自己身邊坐下,隨即便招呼車夫上路。
這一番舉動風馳電掣,甚至還來不及讓人做出反應,很快馬車就已經搖搖晃晃地行駛在了官道上。
宛遙稀裡糊塗地回過神,“你到底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後者將兩條胳膊交叉疊在腦後,懶洋洋地枕在上面,眉峰一挑,“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宛遙皺眉瞥他,眼中滿含深深的懷疑。
項桓這個人,平時隻要能站著就絕對不坐著,就要能騎馬就絕不會站著。今天這麼委屈自己縮在車裡,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她偷偷探身到窗邊,剛要打起簾子,手卻半途被人拽走。
“诶——現在還不能看。”
“為什麼……”
“哪來這麼多為什麼。”項桓把她兩隻手輕而易舉的箍在掌心,“你呢,眼下就老老實實地陪我坐好,我說能看之前不許那些搞小動作。我可是特地留下來,就為了看著你的。”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啊。
車轱轆吱呀吱呀地響在四方,宛遙將頭靠在少年肩膀,感受到指尖漸漸傳來的粗糙而溫暖的暖意。
很奇怪,這條道路上似乎除了他們,就沒再聽到別的動靜了,馬車徐徐,微風輕緩,安靜得有些意外。
不知過去多久,自遙遠處響起一道熟悉而鍾鼓,漣漪般蕩漾開,是從兒時相伴她長大的聲音。
少年緊握著的手松開了,璀璨的星眸中閃爍出明亮的笑意,他說:“送給你的,去看看吧。”
宛遙在他目光下掀開車簾。
深秋時節的都城巍峨雄偉,紅牆好似拔地而起,方圓數十裡空曠無人,而城門上卻有彩緞高掛,像民間下聘用的紅綢,和四周招展的旗幟相得益彰。
守軍戰士們筆直佇立,正高擎著上百面虎紋的大旗。旌旗迎風遮天蔽日,烈烈飄揚,上面鐵畫銀鉤的一個字——項。
*
魏末的最後二十年,是一個動蕩的時代。
王朝年年困於徵戰,百姓處處流離失所,江山兵戈四起,朝廷內憂外患玉。
邊境的城池一再丟失,懷著野心的武安侯在南方兵變,長鋒直指京師;僅僅過了一年,魏國的名將們也接連倒戈,鐵蹄在半壁江山踏出戰火,無數英雄誕生於亂世中。
強弩之末的魏景帝苦撐三年之後,終於在皇宮內自焚而亡,但狼煙已經點燃,天下的格局在新的時代揭開了序幕玉。
鹹安五年的冬天,虎豹騎的首領將都城定在洛陽,又一個生機勃勃的王朝淌入了歷史的長河,它的國號為大應。
而就在魏王朝曾經的廢墟上,雕欄玉砌的皇宮已重修為園林,大應的開國帝王將附近五郡劃封地,派遣項王駐守於此澤。
天下雖已平定,戰爭的影響卻如深刻的刀疤,一直延續了數十年。
應朝初期,那些曾與虎豹騎敵對的威武軍在好長一段時間裡成為了過街老鼠。他們容貌奇特,又時常狂暴發病,引得百姓惶惶不安,讓當地官府也一籌莫展,好些地方索性採取了圍剿屠殺的政策,但很快便因過於殘忍,被朝廷下令制止了澤。
太醫院一度召集了各地名醫,甚至把當初研制此藥的前朝醫官也請回了朝中,共同商討解毒的藥方,但始終未能尋得根治之法。
而自當日少城外一別,宛遙便再也沒見過桑葉。
她並沒有刻意去尋找過他,隻在項桓受封後,寫了一封書信託他帶給季長川,希望所有大應百姓能夠善待前朝的威武軍。
雁字回時,冬去春來。年少絢爛的韶光在漫山遍野開成了錦繡澤。
大應初年,王府落成的第一個月。
宛遙在角門外發現了一株淺藍色的小花,那是山間隨處可見的野生草木,東西並不起眼,故而也未能使她放在心上。
但此後的每月初一,這些花總會如期而至。
有時是一朵,有時是一株,還有時候是一大把,花朵上沾了晶瑩的晨露,隨著時節變化各有不同,送花者細心的將它們整理好,端端正正擺在門前。
宛遙不知是誰放來的,問府中的侍衛與門房,卻也無人曾留意到對方的行蹤。
但摘花的人風雨無阻,從未間斷,就這麼持續了許久,許久,久到年月模糊,記憶朦朧。
不知是哪一年,忽然從某個月的初一開始,角門的花就再也沒出現過。
便如故人遠去,漸行漸遠漸無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