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延是看見他們兩人走近的, 倒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略略抬手一送:“如此那就有勞了, 請。”
“您客氣。”
媒人喜滋滋地下了臺階, 迎面就撞上一雙凝如純墨的眼,少年毫無溫度的星眸死死地盯著她,後者被盯出一身莫名的冷汗來, 隻能稀裡糊塗的加快腳步。
宛延掖手站在門邊,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轉而朝自家閨女道:“宛遙,跟爹進來。”
畢竟是親爹, 宛遙本能地就要上前, 可手卻還在項桓掌心裡,剛走出一步,便發現他還用力拽著。
少年的目光略顯陰冷, 面無表情地望著不遠處的宛老先生,顯然是不打算善罷甘休。
“宛大人,你什麼意思。”
他頰邊的肌肉微不可見地動了動,“你明知道宛遙是想跟我在一起,非得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為難嗎?”
“我是之前未徵求同意將你綁到了嵩州,但也已經道過歉了,這是情勢所逼又不是我任性妄為,你不至於氣量就這麼點兒大吧?”
這番話說得全然不客氣,宛遙生怕他們倆能當場吵起來,正欲出來打個圓場,項桓卻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
宛延站在那裡負手冷哼,“項桓,你也不必用言語來激我,既然講到這個份上,好,那咱們今日就把話說清楚。”
正是飯後消食的時間,此處的動靜漸漸將周圍過路的人都吸引了過來。
“你要娶我女兒?行啊,你拿什麼娶她?”他義正詞嚴地轉身,直視著項桓的雙眼,“別怪我講話難聽,你跟著季將軍如今雖是佔了嵩州城,軍中也有你一席之地,但是四面受敵,朝不保夕。你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左右,又如何保她平安周全?
“你想怎樣踏平天下,有怎樣的雄鷹志向,老夫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可我宛家這一脈隻這麼一個閨女,不可能讓她跟著你東奔西跑,擔驚受怕,這是為人父母的考量!
“我現在把女兒託付給你,你跑去打仗,三天兩頭不見人,改明兒死在外面,讓她怎麼辦?”
項桓聽得一怔,竟被他說得語塞。他在心中輾轉琢磨,總認為宛延講得並不對,可一時間又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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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的憋屈感好似巨石壓胸,衝得人喘不過氣。
宛延看他這副模樣,語氣也稍作緩和,“太遠的事且先不提,你想提親,有安穩的住所麼?有妥當的將來給她麼?就算是禮金,恐怕也隻能讓季大將軍替你想辦法。”
宛遙隻覺得握住自己的那隻手正緊緊地收攏,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五指發疼。
“用不著別人幫忙!我自己能籌好聘禮!”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一字一頓,“我會把長安打下來,送給她。”
宛遙愣了一下,驀地抬起頭。
或許是項桓從前自不量力的話說得太多,這一席豪言壯語卻未曾掀起波瀾。宛延不以為意地冷笑:“漂亮話動動嘴皮子誰都能說,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
“我不是信口開河。”他認真道,“三年之內,我一定會把長安打下來。”
但宛延卻已經側過身,置若罔聞地喚道:“宛遙,你還不走?”
一瞬間,四面八方地視線陡然落上來,她不知所措地左右為難:“爹……”
項桓的手仍舊沒有放開,宛遙朝父親的方向望了望,又轉頭看向他。
少年分明從她眼中瞧見了一絲遲疑,他近乎質問道:“連你也不信我?”
“我沒有不信你……”
宛遙卻猶猶豫豫地看著宛延,她爹的那個眼神,顯然是在催促她趕緊站位——要麼跟他走,要麼留下來。
這是一個關乎著給父親臉面還是給項桓臉面的重要選擇,她實在進退維谷。
“宛遙!”老父親冷冷開口。
她沒有辦法,隻好抱歉地朝項桓看去。
少年堪堪與她四目相對就已經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連日來的疲憊與憤慨齊湧上心頭,索性也懶得再解釋,將手一松,破罐子破摔似的掉頭大步離開。
“項桓!”宛遙急得在後面叫他,然而對方連停也不曾停一下。
她連忙同宛延匆匆交代:“爹,我……我去看看他,很快回來。”
女孩子緊跟著追上去。
兩道身影在夜深人靜的小徑間倏忽一晃,很快便不見了。
周遭瞧熱鬧的人們面面相覷,為避免尷尬也各自佯作無事的迅速散開,唯有宛延猶在門外,甚是感慨的搖頭嘆氣。
“女大不中留啊,哎……”
府內的後院回廊曲折,月色已深,項桓走路又快,宛遙在附近兜兜轉轉,跑了好幾個來回才在小池塘邊發現了他。
少年正坐在一塊斜伸出的大石上,面朝池水耷拉著腦袋,手中揣了一堆石子兒,讓他挨個挨個,泄憤似的砸到水裡。
浮萍之下原本尚有一兩條遊魚停歇,被這般一攪和,紛紛慌不擇路地滿池瞎竄。
她遠遠望見,終於松了口氣,隨後又不知為什麼,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最後一塊卵石也扔進了池中,項桓微微傾身,將胳膊搭在膝上,雙目無神地盯著漣漪萬千的水面。
星月清輝,波光粼粼,倒映出他的眉眼,五官卻不甚清晰。住處其實離這邊已經不遠了,可他不太想回去,也不想去其他地方,夜風吹得指尖發涼,忽然感覺心中倦得很,就隻想在這裡坐到天荒地老。
項桓沉默地發著呆,眼皮低垂,像是要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覺察到袖子被人從旁邊輕輕扯了扯,動作既小心又溫柔。
項桓驀地驚醒,似有所感地猛然轉頭——宛遙竟就在身側,一雙水眸清亮亮地將他望著。
他內心不自覺地一喜,然而很快又強迫著自己沉下臉,背過身去故意不理她。
宛遙像是早料到他會有這反應,唇邊一笑,耐著性子靠過去,試探著問:“還在不高興啊?”
項桓聞言,餘光偷偷瞥了瞥,依然沒好氣,“你不是選你爹了嗎?”
他生硬地別過臉,“那找他去啊,還來尋我作甚麼?”
少年不肯給個正面,宛遙隻好扒著他的胳膊輕晃兩下,將下巴貼在他肩膀處,“我爹畢竟是長輩,總得先顧全他的顏面……你就吃點虧,讓一讓他吧。”
“我基本上全吃虧了,什麼時候佔過一點好?你看他呢,就會想方設法的找我麻煩!”
項桓說話時將臉頰朝旁偏了偏,宛遙正在一邊犯愁地咬唇,於是照例直起身,討好的往他嘴角啄了一下。
同一招使兩次,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項桓唇邊略微一動,對她這般打完臉給甜棗的行為深惡痛絕,不近人情地開口,“宛遙我告訴你,你現在親哪兒都沒用。”
說完丟隻給她一堵後背。
宛遙無奈地盯著他的側臉,對方那舉止,明擺著就是一副“反正我不高興了,你自己看怎麼哄吧”的架勢。
“項桓,項桓……”
她喚了幾聲,又拽了兩下,後者依然油鹽不進,愛答不理,去摸他的手,也被躲開了。
“趁時間還早,我們去放河燈好不好?”
“我不想去。”
宛遙思索道:“那放風箏吧,今天風很大,應該能飛很高。”
“大晚上的,放了也看不見。”
“不如我做夜宵給你吃,你想吃什麼?”
“我現在不想吃。”
女孩子的耐心也終於到了極限,她放開手,“又不是我想這樣的,就會衝著我發火!”
少年坐在那裡愣了一下。
宛遙慍惱地瞪著眼睛,“這件事我也很難做啊,跟著我爹不對,跟著你也不對。既然覺得我不應該來找你,那我走就是。”說著便要站起來。
沒想她會生氣,項桓急忙回身握住她手腕,“诶……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宛遙秀眉微顰,眼見著像是真惱了,他才沒敢再繼續作死,半勸半拉,勉強將人穩住,“你知道我這個人平時嘴賤的……沒有真要對你發脾氣。”
項桓老老實實地說道:“別走了,陪我說會兒話吧。”
宛遙嘴角還沉著,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兩眼,並未言語。這是餘怒未消的表現。後者略一琢磨,幹脆動用武力,伸出手臂將拉她進懷裡圈著,權當是示好了。
一番動作,山石上蹭出幾粒碎渣落入池中,叮咚叮咚的發出清響。
自打他們住進府,這花園就荒涼下來,夜晚也鮮少有人經過,周遭靜悄悄的。宛遙靠在他胸膛上,抬頭正好能瞧見一輪明亮的圓月。
光華溫潤如玉。
少年的體溫剛剛好,可以替她暖著,兩個人相依而坐,很長一段時間裡,誰都沒有說話。
項桓將下巴抵在她頭頂,過了好一會兒,他問道:“宛遙。”
“嗯?”
“你想回長安嗎?”
她靜默片刻,說:“想。”
少年埋首在她發間,輕輕嗅了嗅,“我也是。”
項桓握住宛遙的手,合攏在掌間,“我知道你們都認為我在逞強。
“可我說過,我會把這世上最好的,搶來給你。”決不食言。
*
宛延前腳剛回房,後腳項南天便在外頭敲開了門。
他衣著樸素而簡潔,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拎著一壇好酒,似笑非笑地向他揚了揚手中之物,“上等女兒紅。如何,肯賞臉喝一杯麼?”
宛延神色鄙視地瞧了這位老宿敵兩眼,半晌才朝旁挪兩步,語氣嫌棄,“進來吧。”
項南天倒也不跟他客氣,慢悠悠地行至桌邊,將酒遞給一邊的宛夫人,目光打量著屋內,撩袍順勢坐了,隨口道:“你怎的不問我是為何而來?”
宛延冷哼一聲,拉開凳子,“還用問麼?”
“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兒跟你兒子跑了,你這老匹夫自然是上門來看我的笑話。”
宛夫人擺好了酒碗給他二人倒上,項南天挽起袖子,“文淵,都十幾年了,你對人的偏見還是一點沒改,總那麼固執。”
“我固執?你懂什麼!”宛延執碗喝了一口,不以為然地哼道,“所以我為什麼那麼討厭你們項家這群武夫?包括你那個兒子,佔了個天時地利人和,撞上兵荒馬亂的時代缺將少兵,憑著幾場仗便能步步高升,一夜成名,還一副理所當然,耀武揚威的模樣。”
幾道下酒菜陸續端來,項南天喝得有了滋味,倒是好脾氣的笑笑:“你啊,從年輕的時候就愛跟我比,比了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比過我。”
宛延端著碗不悅:“你有什麼好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個臭不要臉天天勾搭人家女兒的兒子麼?”
“那可多了。”後者噴著酒氣,伸出手來給他數,“你看,當初咱們倆一塊兒殿試,你是二甲進士,我是庶吉士,論成績,我比你高;在魏國時的官階,我三品你六品,論資歷,我也比你高。”
宛延一迭聲道:“去去去……現在說這些有個屁用,大家伙兒不一樣撂攤子在這兒當反賊嗎?哦,我撂攤子還是被你兒子逼的,還不是我自願。”越說越氣,“……你看你們家惡毒不惡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