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小圓一直很惦記你,正午就留下來吃個便飯吧。”
*
項桓回家時,天已經開始轉陰。
他一身風塵數日沒洗,先要了桶熱水沐浴,換好幹淨衣裳,才又匆匆推門出去。
一路上目不斜視,臨著要出府了,卻被書房裡的一嗓子叫住。
“項桓!”
項南天在屋內沉聲喚道,“你又要上哪兒去!?”
雖然從前他也並不戀家,但多半隻是操練或跟餘飛幾人去賭錢喝酒,而這段時日項南天明顯發覺他在外頭不務正業地鬼混。
項桓腳步一定,滿心不耐煩地掀了掀眼皮,他沒回答,隻偏頭看了一下,就準備繼續往前走。
“站住。”
他這態度……項南天勉力壓制自己的火氣,“你進來,為父有話跟你說!”
院中的少年在原地停了片刻,終究步伐懶散地進了門,目光冰冷,氣場冰冷,好像連五官眉眼也是冷的。
“有事?”
看著兒子如此模樣,項南天薄責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成天早出晚歸的。”
項桓聽了個開頭便失去興致,“就說這個?”
“慌什麼,沒一點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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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罷,自己先別過臉嘆了口氣,“你今年滿十九,早到了該成家的年歲……為父想給你說一門親。”
堂下的少年表情不見絲毫變化,當他提到“成家”時反而有些輕蔑不屑。
項南天於是接著道:“你覺得,宛遙怎麼樣?”
“是個好姑娘,也算門當戶對了。我瞧你跟她挺談得來,你若覺得不錯,就早日把這事定下。”
他忽然不鹹不淡地一聲冷笑:“你喜歡?”
“自己娶去啊。”
“放肆!”項南天極力克制的火氣輕易被他挑起,“你這叫什麼話!”
末了又回過味兒來,餘怒未消地質問,“你和宛遙不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嗎?人家究竟何處配不上你了!”
項桓似笑非笑地轉過眼,嘴角幾乎殘忍地上揚,“誰說從小玩在一塊兒,長大了就得成親的?”
“你讓我娶我就娶?我娶她來有什麼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家供著?”
“廢話!”他終於罵道,“你是娶媳婦,又不是選兵擇將!”
“你不想娶宛遙,那你到底看得上誰?”
項桓冷冰冰地望著他,“當然是娶個權勢滔天的名門望族,能呼風喚雨,一手遮天,至少不必擔心會被人半道搶功。”
項南天愣了一下,已然從他這段言語裡知道了什麼,驀地站了起來。
但那一瞬,次子已經冷漠地轉過身,頭也沒回地抬腳就朝外走。
他喊道:“項桓!”
在出門的同時,項桓毫無防備地撞上了靠在廊柱後的宛遙。她與項圓圓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裡,不知來了多久。
他當即無意識地怔了怔。
四目相對,光影流轉間的清瞳中滿是無措和呆愣。
項桓的目光定定在她臉上劃過去,唇角因為緊咬地牙關而微不可見的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收回視線,大步邁出府門。
陰沉沉的東風夾雜沙子吹了他一臉,眼睛被狠狠地迷得睜不開。
項桓迎著風雨直行,忽然在心中想。
可能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會在深夜裡跑來找他,擔心他就此在茫茫的世間消失不見了。
原地裡,日頭照下的木柱陰影漸漸偏離了之前的位置。項圓圓仰頭看著宛遙顯露在陰影之外的側顏,她安安靜靜的注視著地面,微垂的眼睑不時顫動,沉默得令人有些後怕。
“宛……宛遙姐姐。”項圓圓輕抱住她胳膊,“你別聽我哥胡說八道,他一向口是心非,等過幾天,過幾天我讓他來跟你賠罪。”
“他一定……”
“我要回家了。”宛遙像是回過了神,忽而緩緩掙開她的手,輕聲說,“我要回家了……”
“那、那我送你!”
她搖了搖頭。
懷遠、崇化,兩個坊間離得那麼近,僅僅徒步就能回去。
侍女一言不發地跟在背後,宛遙走在柳條飄飛的長街下,看兩旁林立的建築漸次從身側倒退。
她突然感覺到自己腳步有些虛,一深一淺的,那些飛檐翹角的樓閣酒肆莫名朦朧且扭曲起來。
甫一眨眼,溫熱的液體驀地就砸到了地面。
其實她並非不知道那番言語隻是一起氣話,但肺腑依舊翻江倒海的難過。
宛遙扶住樹幹,婢女急忙上前攙她。
不經意垂首時,發現足下自己的那片影子中,像是零星地落著幾枚雨點。
她怔怔地望著,仿佛擱著層什麼也沒有的陰影,卻如鏡面一般能看清自己的眉眼,一瞬間情緒好似收不住勢,積聚的淚水像決堤一樣,頃刻將人淹沒。
宛遙身形不穩地倚著樹半跪下去,婢女未能拉動她,挨在一旁邊擦眼淚邊勸道:“姑娘,你別哭了。
“還會有更好的,會有更好的……”
可她什麼也聽不見,霧蒙蒙的世界熙熙攘攘,每一道身影,都引來心中刀割般的疼痛。
她發誓不再哭的,原來再堅強也沒能做到。
因為人世間的刺,真的無處不在,永遠防不勝防。
*
項桓這日夜裡還是沒打算回家,他在坊中的酒樓喝了個通宵。
別人喝酒,喝到晚上總會醉,但奇怪他就沒有。
店伙發現這個人可以一直喝,一直喝,一直不倒,於是也便隻能強打精神伺候了一夜。
坊門開時,項桓拎著酒壇子走下樓。
遠處的晨鍾又響了,一聲接著一聲往這邊傳。
他剛上街,不知從何處竄來一道黑影,兇狠而用力地咬住他小臂。
項桓就站在那兒,眸色淡淡的,任由身前那個帶著銅質面具的清瘦男孩在臂膀上咬出深紅的血痕。
過了一陣,他才繃緊肌肉,輕而易舉地將人震開。
桑葉踉跄了幾步,險些沒站穩,靠著牆勉力支撐。
他抬手抹去唇邊的血,依然惡狠狠地瞪著對面的人。
“看在她的面子上,這一口便不追究了。”項桓揚了揚自己血跡斑斑的胳膊。
“不過沒有下一次。”
他從桑葉身邊擦肩而過,又駐足回頭,嗓音透著冷漠,“勸你別招惹我。”
“真想找茬也要掂掂自己的斤兩,從頭到尾就隻會咬人,到底嚇得住誰。”
桑葉被他撞了趔趄,直到項桓走遠,才不甘的蹲下,兩手狠狠地抱住腦袋。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項桓的話如此有理,無可反駁。
自己的確很沒用,他太弱小了,什麼忙也幫不上……從始至終,都是這樣。
第49章
自那之後, 事情就越來越失控了。
項桓夜不歸家已成常態,到後來索性直接宿在酒樓、茶寮、賭坊, 或是一些不知從何處結交的狐朋狗友家中。
他不去軍營操練, 餘飛和宇文鈞也找不到他。礙於季長川的面子,虎豹騎的統領才壓著火氣沒上報, 背地裡卻列好了數十條罪狀等著呈給大司馬。
而項桓就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練槍, 也不去醫館。成日跟著京城那幫不學無術的富家公子喝酒賭錢, 都知道他身手好,又肯幫著仗義出頭, 竟很快在其中混得風生水起。
長安沒有季長川, 誰也治不了他。
項南天就算再生氣, 終究還是無能為力。兒子大了, 他已經管不住了。
項圓圓隻好哭著跑到來找宛遙,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拉著她衣袖。
“宛遙姐姐,你去勸勸我哥吧, 你勸的話他多少肯聽的……”
彼時她正坐在房內碾藥,聞言將藥罐輕放在膝上,靜默了一會兒,又輕輕搖頭, “我也勸不住他了。”
項桓哪裡需要人勸呢, 隻要他自己不能想通,就算叫上天底下口齒再伶俐的人來也沒有用。
此後半個月的時光有如流水過去,即使他們住得不遠, 卻再未見過一面。
大概是因為彼此都尷尬,這個時候反而不見更好。
這一天,和風細雨,宛遙照舊上醫館幫忙。
她懷中摟著幾疊藥方,低頭避開足下的水窪,旁邊的侍女高高舉著油紙傘。
被雨水衝得發亮的石板一直鋪到盡頭,而拐角處忽然走來三四個說說笑笑的少年人。
為首的那個銀冠束發,一身寶藍的箭袖襯得眉宇意氣風發。他周遭貴氣逼人的郎君們像是在講什麼趣事,一個一個執扇笑得前俯後仰,而他聽著最多也就垂眸帶了下嘴角。
但當他抬頭時,嘴角的弧度卻瞬間一滯。
冷不防地視線交匯,讓兩個人的眸中都多了一些茫然失措。
隔著人海人山,宛遙的目光波瀾不驚,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眼,卻讓置身在這群人之中的項桓感到難以言喻的不自在。
他握緊拳,視線不著痕跡地低垂下去。
在周遭嘈雜的喧囂裡,他們逆向而行,無一言一語地漸行漸遠。
“這姓高的真是給臉不要臉,得罪到我們頭上,活該他被打得滿地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