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似乎也沒什麼好寫的,皇帝那麼大個監工戳在眼窩子裡,盯她能盯出洞來,如此明顯的警告意味,多一句嘴興許就得血濺當場……
“那……要不回頭我給你補上?”
“免了,一點誠意都沒有。”
說了這一陣,發現季長川遲遲沒跟上來,項桓於是調轉馬頭。
在他們方才離開的位置,宮門的正前方,落了頂不起眼的小轎,轎旁左右各立著一個貌不驚人的護衛,武安侯高大魁梧的身軀站在季長川對面,兩人似相談甚歡。
而陳文君在旁盈盈施禮。
宛遙奇怪:“是袁傅?”
不知談了些什麼,隔了良久季長川才打馬追上他們。
“武安侯這時候來幹什麼?今日又不參朝。”項桓帶著宛遙同他並駕齊驅。
季長川臉上有淡淡的笑容,師生二人或許是同出一門的散漫,“疫病的事既然了解,大概是要進宮面聖,商討南下增兵吧。”
如今北方已平定,還在作妖的,就剩西南邊的後燕了。
言至此處,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唇邊的笑意驟然一黯,轉而對項桓道:“聽武安侯之前的口氣,我看他似乎對你很感興趣。”
“我?他對我感興趣?”他意外中帶著幾分興致勃勃——到底還是少年人心性,驚喜多於憂慮。
“別高興得太早,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季長川的臉難得不笑。
宛遙跟著悠闲的馬蹄輕搖輕晃:“武安侯賞識他,不是好事麼?”
“得人賞識的確是好事。”他有意無意頓了下,“可若是另有人與之不和,那就是灘渾水了。貿然攪進去,會吃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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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不可一世,誰敢跟他不和?”項桓不在意,“整個朝裡能和武安侯爭鋒相對的,隻有將軍你了吧?”
“話也不是這麼說,”季長川笑了笑,卻回避了自己的問題,“還有當今陛下呢。”
旁邊兩個人聽完都是一愣。
項桓是不參朝的,平日和這些政事八竿子打不著,乍然聽聞覺得不解:“將軍的意思,是說陛下和武安侯有嫌隙?”
宛遙有同感:“我瞧著陛下似乎很重視侯爺啊,金錢、兵權,處處委以重任,不像是在防著他的樣子。”
“欲擒之,必予之……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們年輕,若回去問問你們父輩,他們應該是知道的。”他握著馬韁,人卻沒動,目光平淡的由馬信步,“武安侯對於天子,可是有殺母之仇的,這一點他自己比誰都清楚,面上的君臣和諧,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殺母之仇?
宛遙同項桓對視了一眼。
鹹安帝的母親,那不就是敬德太後嗎?
回去的路還很長,季長川並不介意慢慢解釋,“鳳口裡兵變,你們想必聽過。”
這都是被京城老人講爛了的陳年往事。
章和二十五年。
那是在二十八年前,當時,他大司馬本人也不過才幾歲。
而開國至此,大魏太平日久,南北防線都有所松懈。境外的蠻人卻在這段時間裡迅速壯大,多番入侵邊境。
鎮西將軍石應坤於是找了這個由頭要北伐匈奴,領軍十萬北上,最後卻在抵達鳳口裡時陡然兵變,轉頭就勾結蠻夷揮師南下,直逼長安帝都。
宣宗皇帝安逸享樂慣了,一時慌了手腳,在前線節節敗退之下,帶領一幫大臣倉皇逃至蜀中。
此後的長安足足淪陷了七年,民生離亂,滿目瘡痍,直到元熙三年,流落在外的人們才含淚回到王都。
宛遙望向他:“所以,這和太後有什麼關系?”
季長川緩緩道:“舉國皆知,宣宗皇帝寵愛茹貴妃,頗有烽火戲諸侯,以博美人一笑的昏庸資質。
“因此,石應坤當年打的便是‘誅奸妃,清君側’的名號。”
宛遙微微一怔,這樣熟悉的戲碼,她從王朝數千年的歷史中能捕捉到無數的蛛絲馬跡,於是脫口而出:“是……借口吧。”
“不錯。石應坤找敬德太後來當這隻替罪羊,借口牽不牽強不重要,好歹有個出兵的理由。
“但大魏的群臣不會這麼想,上陣拼命的魏軍不會這麼想,無數流離失所的百姓也不會這麼想。
“從上至下皆認為戰火由她而起。禁軍是第一個哗變的,緊接著蔓延到兩大營,軍士和當地百姓堵在行宮前要求‘殺奸妃,平民憤’。”
說到這裡,他朝有些怔愣地宛遙微微一笑,“打頭的那個,就是袁傅,而今的武安侯。”
她心裡隱約有些發堵——
宛夫人自小就給她講敬德太後的事。
宛遙知道這位傾國傾城,與她們家有些淵源的傳奇人物姓甄,名茹,早些年,市井茶樓中還傳唱著有一則很受歡迎的演義叫《茹姬傳》。
在母親與老主持的口中,茹太後一直是個心地善良又滿腹詩書的女子。她憐憫蒼生,愛戴百姓。
她會在瘟疫肆虐的年月裡不辭辛勞的帶人南下考察病情,也會在數九寒天中徹夜不休的翻看醫書。
原來人們在口口稱贊她的同時,也會把她推向深淵麼?
宛遙忽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感同身受。
“後來大概是迫於人言,敬德太後被同行的妃嫔以一碗湯藥毒殺,宣宗帝悲痛欲絕,賜死了妃嫔,同時也以此平息謠言,這件事才算過去了。因為說起來並不光彩,對外隻宣稱是病逝。”
她之前聽說聖母是死於戰亂,卻不知曉這裡面還有如此不為人知的實情。
“可是……可是……”
宛遙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言語,“但凡仔細想想也該覺得這隻是反賊的一個託詞,根本站不住腳才,為什麼……”
“小姑娘。”季長川笑著打斷道,“有時候,人們想要的並不是真相,因為要緊的從來都不是‘殺奸妃’,而是‘平民憤’。”
他表情玩味地信馬由韁,“況且還有一件有趣的事。茹姬死後被匆匆安葬在了蜀中,京師一收復,宣宗皇帝便派人回去遷葬,找了一年多卻沒尋到屍首。
“這時,人們倒是念起她的好來了,說她是為國捐軀,說她普度眾生,又是修廟宇,又是供神像。”
項桓冷笑一聲:“我看是怕人家找上門,冤魂索命吧——一群馬後炮的小人。”
季長川不予置評地笑笑:“這世間上的人啊,大多不會承認自己做錯了,於是總需要有些東西來粉飾太平。”
“……”宛遙啞口無言。
那日在疫區時,男子口不擇言的話頓時自腦海裡冒了出來。
——“報應……”
——“聖母給長安城所有人的報應!”
——“你們每個人,每個人都逃不掉的!……”
明明是青天白日,宛遙卻無端一個冷戰,惹得頭頂的項桓狐疑地低頭看了她一眼。
“丫頭,你可得留意著點。”季長川信口打趣,“別一不小心當了‘紅顏禍水’,這‘紅顏禍水’自古可不是那麼好做的。”
不過從他們幾個人這段時間闖禍的程度來看,別說她倒還真有那個潛質。
“還有你呢,聽見沒有——”見項桓在走神,季長川一鞭子晃了過去,無奈道,“真是個愣頭青。”
*
甘露殿內。
年輕的帝王正負手在案前悠悠踱步。
而堂下,寬袍廣帶,玄色大氅的男子含笑站得隨意,“故土之於國都,如血溶於水。陛下能有此增兵之決心,何愁將來大魏不能統一天下。”
沈煜的眸子裡微不可見地閃過一絲寒意,然而瞬間就被和煦的微笑所替代,“侯爺哪裡話,朕不過坐明堂治百官,武安侯才是能替朕定國□□之人,要穩固這大魏江山,還不得仰仗侯爺麼?”
“承蒙陛下不棄,臣定當死後而已。”
“死而後已言重了。”他面容不改,仍是一副極好說話的模樣,“侯爺要保重身體才是。如今撐起的我大魏的,可隻剩侯爺你了。”
袁傅聞之一笑,二者對望時,似乎都從各自眼中看出了虛偽。
沈煜笑著目送他行禮倒退,而後慢慢地出了殿門。
一直等對方整個人的蹤影都消失在了視線中,他唇邊那點微不足道的平易近人才終於緩緩褪去,旋即突然發作,把桌上所有的文書奏本,筆墨紙砚全掀翻在地,哐當一陣巨響,黃檀木的案幾轟然倒塌。
沈煜握著筆杆的手青筋突起。
每當這個時候,在場幾乎無人敢動彈,各自惶惶不安。
“陛下!”
身後的老宮女緊緊把他的手摁住。
“陛下,您要沉心靜氣啊……”
她是從前茹太後身邊伺候的老人,算是打小看著皇帝長大的,此情此景,也唯有她敢這般上前安撫天子。
“朕還要怎麼沉心靜氣!”沈煜揚袖甩開她的手,指著門外厲聲質問道,“亂臣賊子,奸人得勢——朕的母親已經被他害死了!”
“你還要朕每日與這些人虛與委蛇,賜他重兵,唯命是從!”
“……這個天子,做來有什麼用!啊?你說啊!”
他狠狠踢開腳邊翻倒的書畫缸,這瓷瓶卻也福大命大,輕悠悠地一路朝外滾,最後碰到了門檻,叮咚一聲響。
第35章
陳文君回到家中時, 還不到正午,府裡的下人忙著擺飯, 回廊上行色匆匆。
這一次, 梁家雖大難不死,可也元氣大傷, 官是做不成了,今後也不知會走哪條路。
在此事上, 他們站不住腳, 也的確做得不夠地道,因此要休書的時候倒是沒花太大的功夫。
嫁妝退了一半, 她回來了, 幸而父兄不嫌棄, 照舊命人收拾好出閣前的院子給她居住, 而今,宛遙也相安無事的出了宮,心裡面最後一塊石頭落地, 未知的將來終於不那麼迷霧重重了。
還得好好的活下去啊。
陳文君走在府中的小徑上,去問身側跟著的侍女,“看見秦侍衛了嗎?”
盡管出手並不光明磊落,但自己眼下還能安穩的站著, 確實應該感謝他。
侍女低頭小聲回答:“沒有。”
“是嗎。”她並未多想, 心情很好,於是隻隨意道,“真奇怪, 今天好像一直沒見到他。”
回去的途中會經過東廂房外的長廊,幾個僕役正拎著水桶清掃地上斑駁的痕跡,她匆匆走過,等進了月洞門,腦中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有哪裡不對。
陳文君驀地折回廊前,奔至欄杆下定定地看著地上依稀可見的血跡。
“這是誰的血?”她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