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能再加了,您都擱了三勺了,糖放多了會影響藥效的。”
他不以為意的冷哼,“反正不放糖,你們這些藥也不見得多有效。”
宛遙走上臺階,項桓正搶過湯匙朝碗裡灑白糖,簡單粗暴的攪了一通。一旁的醫士笑得有幾分欲哭無淚。
他把糖放回去,剛轉身起來,迎面不期然撞上了宛遙。
那張不耐煩的臉倏地一怔,星目裡輾轉浮起驚錯,項桓端碗的手一松。
她忙彎腰去接——竟真讓她捧住了,藥碗中灑出些許湯汁來濺在腳邊。
“你……”他卻沒功夫留意這些,隻難以相信地垂頭,皺眉認真地看著她。
宛遙兩手捧著碗,唇角朝他露了個安心的笑,“不是我。”
她解釋說:“是我爹。”
項桓眉峰漸次松開,神色緩和下來,把視線挪向別處,心不在焉地頷首:“哦。”
宛遙把藥碗遞給他,“給圓圓的?她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原本這些藥也沒用處。”
湯藥裝進食盒,兩人從藥房出來。
“其實你不該來,西區裡住的大多是朝廷要員,伺候的人手很足,也不敢怠慢。”
宛遙抿唇點了下頭,眸色中也有幾分認命,“可那畢竟是我爹。
“為人子女,應當侍奉床前。我總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
Advertisement
走沒多久便到了他們的住處。
項圓圓正躺在床上睡著,她的情況不太好,因為年紀小的緣故,身體還不似成年人那樣強健,一旦病倒幾乎就是致命的。
項桓將她喚醒,舀了一勺子給她喂藥。
他其實不愛喝藥,也從不會給人這麼喂,若放在以前項圓圓敢這麼黏糊,早就被他拎起來掰開嘴強行灌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就開始咳,癟嘴嫌棄說:“苦……”
“還苦?”項桓顰眉,“三勺糖了,還想怎麼樣?”
有甜味的湯藥並不一定就能改善口味,他喂得手忙腳亂,項圓圓也吃得滿身都是,最後宛遙實在是看不下去,支開他自己來。
本就睡得昏沉沉,項圓圓隱約感覺到床邊換了一個人,她咽下一口湯汁後怕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面容沉得厲害:“又哪兒不舒服?”
“……我都看見我娘了,這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那是宛遙。”
她聽完瞪大眼睛,腦回路異於常人:“宛遙姐姐也要死了?”
項桓終於忍不住:“……閉嘴,喝你的藥。”
宛遙替她診完脈,知道病情還算穩定,便給她掩好被衾,安慰說:“圓圓要記得按時吃藥,你病得不重,過兩日好起來便能回家了。”
她含糊不清地唔唔兩聲,在病中啞著嗓子說:“哥,我想吃劉家點心鋪的桂花糯米糕。”
項桓聽得一怔,忙道:“等你病好就給你買。”
“……”
她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仍舊是一串不明白的低語,轉眼像是又睡著了。
項桓伸手給她又拉了拉被子,再去探她的額頭,好似一刻也停不下來,坐在床邊目光卻定定地,一眨未眨。
宛遙在旁將他的所有的動作盡收眼底,說不清為什麼,她覺得這個時候的項桓與平時相比少了很多的稜角和鋒芒,盡管他還是一副倨傲、不耐煩的臉,可她從他的眼中看出了鮮見的茫然。
那是在他和人打架,單挑蠻族武士時從來不會有過的迷茫……
“項桓。”宛遙遲疑道,“我來疫區時,在門口遇到項伯父了。”
他微側頭,似乎是看了她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點到為止已經足夠了,宛遙輕輕拉他,“搬到我那兒去吧?得空我也可以幫你照顧一下小圓。”
第26章
夜裡服侍宛延吃過藥睡下, 宛遙又去隔壁看看項圓圓有沒有踢被子,走了一圈, 等一切收拾妥當之後, 她才輕輕推開門。
季夏的晚上,月輪來得要比平常更明亮, 也更圓潤,這是臨近中秋的關系。
宛遙披著月色走出去, 未曾出院子, 一抬眼就瞧見高高倚樹而坐的項桓。
他正側頭看著長安城同樣沉睡的萬家燈火,束起的青絲被晚風吹在臉頰上, 她不敢走得太近, 怕會被發覺, 於是隻在垂花門後靜靜地望著, 想象他此時會有的神情。
宛遙依稀記得項夫人是為了生小圓難產而死的。
從那以後,項家的三個男人每日就都輪流圍著那個早產了兩個月的女嬰轉,哄孩子、換尿布、請大夫, 族親裡但凡生育過的女子全都被請去江湖救急,連她娘也曾經幫過忙。
事情鬧得坊內坊外沸沸揚揚,街頭巷尾人盡皆知,幸而總算是把孩子的命穩住了。
可惜好景不長, 項圓圓磕磕絆絆長到一歲, 項大公子就不幸死在了上陽谷中。
那一戰,大魏死傷慘重,不僅沒能收復西南的故土, 連憑祥關也一並丟失了。
接連經歷了數次風雨的項府一片蕭條。
宛遙偶爾跟著母親路過時,會在角門前看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背著一個嚎啕大哭的女娃娃來回不停地走,旁邊的僕婦就拿起撥浪鼓輕言細語的哄。
她知道那是爹娘常和她提起的,項伯父家的孩子,還說,他們小時候見過。
但宛遙想不起來了。
她牽著母親的手,努力回首想看清這個男孩的臉,可他卻一直低著頭,被背上不安分的女娃娃壓得彎了腰。
直到有一天,宛遙隨姑母走近西市的胭脂鋪,隔著一道珠簾,她瞧見那個少年面色陰沉的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棍子自門前經過。
她不自覺地撥開了簾子,還未想好要不要跟上去,腿已自己在動了。
少年走得很快,也越行越偏,等宛遙氣喘籲籲地追到矮牆下,就聽得牆後風聲呼嘯。
“你不是不服氣嗎?再狂啊,再狂一個試試啊……”
有人在打架!
她嚇了一跳,不知自己此刻該不該離開,可又忍不住探頭去看。
四五個男孩正在圍攻那個少年,人多勢眾,趁絆住了他的腳,一群人蜂擁而上,沒輕沒重地踢著他後背。
手臂上全是傷痕,明明已經渾身淤青,他居然也一聲未吭,冷凝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不遠處落下的那根棍子。
宛遙被那樣森然的目光駭出滿背的冷汗,她本能的想跑,但害怕這個人真的被打死了,又於心不安。
畢竟是個小姑娘,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她從心底裡畏懼。
一時想去撿起那條木棒丟給他,可終究不敢,心緒來回猶豫。
“項桓,你哥打敗仗了,丟了我們的城池。”
“還被人家打死了——”
“真沒用,真沒用。”
男孩們覺得制住了他,得意忘形地在周圍扮鬼臉。
宛遙從那雙目裡覺察出了無盡的憤怒和哀傷,她心頭一緊,正要走出去的時候,人群中倏地發出一陣猛虎般的暴喝。
少年野獸似的一躍而起,那些壓在他身上的拳腳瞬間四散傾倒,男孩們摔得意外又茫然,卻見他抄起那條碗口粗的木棍,發狠一樣亂棍打下去。
他下手極重,分毫沒有留情,方才還在嘻嘻哈哈的孩子頓時開始慘叫,一邊哭喊一邊驚慌失措地爬起來跑,像是一群連滾帶爬的落水狗。
等打飛了最後一個。
少年才隨手丟開棍子,緊盯著這幫人離開的方向,漫不經心地用拇指擦去唇角的血。
見他的樣子,仿佛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宛遙從牆後怯怯地伸出半個頭,窄巷中的少年滿臉是血,蓬頭垢面,那抹惡狠狠的氣息猶在,暴戾又毒辣。
不知為何,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項府門外看到的,那個不厭其煩,哄著嬰孩睡覺的人,於是竟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對方就像一匹警惕性極高的狼,幾乎是一瞬就猛地轉頭瞪了過來,手已捏成了拳——等發覺隻是個小姑娘,目光才有所緩和。
宛遙想同他打招呼:“我……”
“這附近不安全。”少年卻冷冰冰地打斷她,“沒事別亂湊熱鬧。這裡的小孩打架什麼武器都用,刀劍不長眼,會傷人的。”
那是宛遙有記憶起,和項桓的第一次對話。
月光下的少年一動不動,而皎潔的月漸漸被浮雲遮掩住,隻留下外圍一層淺淡的清輝。
她並未上去喚他,反而挪開了視線,轉身回去了。
*
西疫區是被禁軍特殊優待的,早食還有人親自送上門,餐飯精致的同時也配合著病情忌口。
宛遙陪父親用完,提起食盒準備上藥房取藥。
疫區本就由一個坊布置而成,裡面如其他坊內一般,有街有巷,房舍鱗次栉比——當然其中住的都是病人。
昨日來的匆忙未曾細看,今天一打量,她才發現這附近竟還有一間單獨闢出來的小廟,裡面供著的,是尊熟悉的雕像。
“想不到這裡也有聖母像。”
宛遙有些意外。
前來祭拜的人還不少,大多是病情不太嚴重的病人,或是其親眷。
來都來了,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她也進去朝著敬德皇太後的塑像拜了兩拜。
希望父親和圓圓的病能夠早日好轉,但願太醫署可以尋到醫治的良方。
“娘!娘!”
“你們要幹什麼?!她還有得救,她還有救啊!……”
東西兩個疫區隻隔條街,那邊混亂的情況一眼可見,連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男子的哭號引來不少人的張望,也使得每人心中的恐慌成倍增長。
禁軍一前一後抬出一張蓋了白布的木架子。
想必是又死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