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手撥開的時候,她那雙揉著擔憂的眼睛就望了過來。
“你知道得了這個病,會有什麼後果麼?”
宛遙秀眉深深地皺著,“項桓,不是說你上過戰場,你年輕,你身體好,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揮霍,有些事不是想當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進來,何必要逞強呢?”
那把艾葉剛好燒完,他揚手就仍在了一邊,然後懶懶散散地站在那裡,笑得一如既往地隨意:“看你剛剛嚇成那個樣子,我要是不進來,待會兒你又哭了怎麼辦?”
她老成持重皺緊的眉不自覺地緩緩松開,神情從沉重漸次變成了怔忡。
宛遙反應了好一會兒,也還是呆呆地仰著頭,直到項桓攤開手摁在她腦袋上,一直將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個瘟疫而已,看把你緊張得。”
“沒事兒的,我在戰場上都能活下來,豈會敗在這點小痛小病上。”他大概覺得手感不錯,也頗能理解為何季長川總那麼愛摸自己的頭,於是也跟著揉了兩下,“走吧,送你回家。”
項桓在前面走,宛遙低著頭緊跟在後。
兩個人都沒往鎮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腳,他屈指放在唇邊吹了個清脆的哨音,不多時自己那匹純黑的馬便嘚啵嘚啵的跑來了。
項桓將她抱上馬,正夾馬腹時宛遙不放心的提醒:“盡管燒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
“聽陳先生說,病發大約在三日左右,你這段時間不要出門,若三日後身上有紫斑出現,記得趕緊去醫館。”
他握住韁繩,驅馬前行,應了聲:“好。”
第23章
回到長安城的宛家府邸, 項桓依舊是帶她翻牆入院。
暮色四合,涼月冰冷如水, 因為提早支開了婢女, 此刻這附近靜悄悄的像是沒有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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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見她進屋關了門,項桓才按原路折返出去。宛遙獨自一人站在房內, 將黑未黑的天色從窗外照過來,裡面沒有點燈, 便是深藍的一大片。
她放空了許久, 方從今天所發生的這一堆事情中回神,千頭萬緒剪不斷理還亂。
宛遙站著深深閉目吸了口氣, 抬手往臉上拍了幾下, 讓自己打起精神。
按項桓所說, 他給自己娘茶水裡放的是平日裡治療外傷時專用的一類麻沸散, 以曼陀羅、川烏、草烏細碾而成,一小撮的劑量,大概入夜之後就會醒來。
她趕緊將所有的窗戶關上, 再給門落栓,迅速換下一身衣裳借火燒了。
又仔細想了想,招來婢女讓她準備熱水和方藥沐浴。
折騰到戌時初刻,宛夫人就來敲門了。
“遙遙?遙遙……”
宛遙隔著門應聲。
“你幹什麼呢?把門窗關得這樣緊。快出來吃晚飯, 一會兒菜該涼了。”
“我……”知道母親膽子小, 若如實相告定會讓她擔憂,但尋常的託詞又無法蒙混過關。
宛遙並不是擅於撒謊的人,言辭在口中斟酌輾轉, “娘,我昨日夜裡貪涼,可能染了些風熱之症。”
“什麼?病了啊?”宛夫人一聽此話,門敲得愈發急了,“那還不開門讓娘瞧瞧!”
“娘,這種時行的溫病會過病氣給旁人,若是傳給了你就不好了。”她忙解釋。
“哪有那麼容易過給我的呀,你先開門再說——”宛夫人還在堅持。
“沒事的。我自己是大夫,我自己能治,風熱症若初期治不好,極有可能演變成時疫。”宛遙隻能如此嚇唬她。
“這樣啊……”
聽聲音,這個理由似乎有效,母親的口氣漸次緩和下來佳。
“可總這麼把自己關著也不是辦法,你也要吃飯喝水的不是?”
“一日三餐讓阿碧敲門後放在門口便是,我需要的藥也會寫在方子上……病情不嚴重的,應該要不了幾天就能好。”
宛夫人見她計劃得井井有條,一時挑不出什麼毛病,隻能妥協:“那好吧,你也不要逞強,自己倘若治不好記得及時告訴娘,娘替你找陳大夫來。”
“我知道……對了。”宛遙想起什麼,補充說,“送飯的碗盤木質的即可,我用過的餐具使一次就要丟掉,一定要謹記,不能再用!”
總覺得她有些太小題大做了,如此慎重的安排倒叫宛夫人沒來由得惶惶不安。
“遙遙,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她語氣平靜而溫和,“娘,你不必擔心,大概三天後病情就能穩定了。”
三天之後,要麼回人間,要麼,下地獄。
這種等待無疑是忐忑而痛苦的,宛遙從未有哪一刻覺得以往平平無奇的三十六個時辰竟是這樣的漫長難熬。
每日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脫光衣服,自上而下,檢查身上的一切細節,連指頭也不能放過。
因為封死了門窗,直到日上三竿,室內才勉強透進幾絲筆直的光,除此之外,周圍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像是置身在監牢。
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她隻好翻出沒讀完的醫書和女紅,來回忙碌,似乎專注於活計時,才能分散些許的注意力。
身為醫者,宛遙比起項桓的百無禁忌,對於生死更有畏懼,殺人易,救人難,她知道一條命究竟有多麼的脆弱。
幽靜的閨房暗無天日,然而外面的世界卻也一樣難以安寧。
當項桓把疫病的噩耗帶到將軍府後,就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一股洶湧的浪潮。
瘟疫的源頭在梁司空府上,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第一個勃然大怒的自然是鹹安帝,朝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便掀了滿桌的奏折和紙筆。
但事情又非同一般,畢竟是人口相傳的瘟疫,押去刑部大牢不行,禁足在家也不行,最後索性先撤職查辦,在城東南悄悄闢出一塊區域把梁家人安置進去,派太醫署日夜留心觀察。
盡管官府把事情捂得嚴實,卻堵不了漏風的牆,起先是一個兩個小聲議論,後來山梁鎮那邊率先透出風聲,很快推波助瀾,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恐慌佳。
疫病鬧得這樣大,宛遙又足不出戶地關在房內,此時此刻饒是宛延也隱約察覺出不對勁來,可礙於家中隻有兩個女人,未免惹出更大的慌亂,隻好選擇當個真眼瞎,聽之任之,視而不見。
三日後的清晨,是個陰天。
昨夜雷雨交加,刺目的閃電晃得人心神不寧。
一晚上沒有睡好,故而宛遙起得很遲。
房裡的卷簾依然是放下的,加之又有天氣助勢,乍然睜眼幾乎分不清是白晝還是黑夜。
她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轉頭看了一眼鏡中模糊不清的自己,好似三魂六魄才歸位,繼而想到了什麼,才慢慢起身解衣帶。
兩條纖細的胳膊是率先映入眼簾的,借著微光轉了一圈,白璧無瑕。
宛遙的心逐漸跳得很快,咽喉裡不住的咽下唾沫,她褪去褻衣,目光緩之又緩地往下掃,鎖骨、胸口、小腹,再至雙腿,原地裡扭身看足後。
沒有,沒有,什麼也沒有……
還剩下最後一個地方了,她開始緊張,甚至有些發抖,急匆匆走到妝奁前,擺正了銅鏡轉過身——
背後是一抹的幹幹淨淨的白。
清瘦的肩胛下是兩塊精致的蝴蝶骨。
那一瞬,宛遙終於大大的松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意外和喜悅直湧而上險些衝昏頭腦,她蹦跶噠地就想開窗開門衝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光腳跑了幾步才意識到沒穿衣服,又趕緊繞回去把自己套好。
沒事了,她沒事了!
歡歡喜喜地跑到正廳,剛好一家人在吃午飯,宛夫人瞧見她差點喜極而泣,放下筷子上前來抱著人上下不停的看。
“真的好了?”
宛遙笑著點頭:“我真的好了。”也不曉得她娘是不是到現在還以為她隻是在治熱症。
“那就好,那就好。”宛夫人摟著她將臉貼上去,語氣裡竟有些劫後餘生的慶幸,“如今滿城都在鬧瘟疫,你再這麼關下去,真要把娘擔心死啊。”
擔驚受怕了三天三夜,連著兩日的噩夢裡都是青紫色的黑斑,有的時候一覺醒來都不知眼前是現實還是夢境。宛遙心頭如大石落地,靠在她娘懷中結結實實地撒了一回嬌。
“行了行了。”宛延是看著她倆膩歪夠了才開口的,親自拉出靠椅來,“正趕上午飯,虛驚一場就別往心裡去了,吃飯吧。”
婢女已添了一副碗筷,她坐在桌前,捧起碗沒吃兩口,胸腔中卻還是沉甸甸的。
開始擔心項桓,也不知道他那邊的危機有沒有解除。
“爹。”宛遙心事重重地望向他,“項桓怎麼樣了?你這些日子可有見到他,他沒染上病吧?”
這大概是個自帶火藥的名字,宛延聽罷鼻中就氣哼哼地一聲噴,“他?”
“他能怎麼樣?”
“這會兒拎著槍滿城戒嚴呢!昨天還在鍾樓下和人打了一架,你還擔心他?要我說,整個長安的人都死光了他小子還會活蹦亂跳的佳!”
“……”
什麼?
昨天?!
虧她還千叮嚀萬囑咐這三日不能出去的,自己成天在家縮成鹌鹑,他倒好,居然那麼早就開始在外面禍害人了!
難得宛遙如此好脾氣,也快給氣成了一隻刺蝟。
筷子狠狠的朝碗裡一戳,白花花的米飯裡赫然騰出個大洞。
*
山梁鎮事發後的第十日,報曉的晨鍾一如既往的綿長深遠,一波隨著一波,漣漪般擴散。
而伴隨著鍾鼓聲的,是四面八方沉重的響動,金屬與木質物的撞擊交鋒。
東西南北十二扇大門同時落鎖下栓,長安正式封城。
“再燒點,再燒點……角落裡也別忘了。”
不知是誰起的頭,街坊四鄰接連在家中院中焚艾,隔著牆都能聞到一股煙味,滿世界雲霧繚繞。
“哎,早知道前天我嬸兒回鄉下,就該跟她一塊兒走的。”旁邊一戶富貴人家的夫人正在吩咐僕婢燻艾,“南邊折騰多久了,都沒個下文,等官府想出法子也不曉得要耗到幾時。再這麼下去,連艾草的市價都要漲了。”
男主人低聲勸道:“你別這麼想,回去了也不見得就能避難,萬一那藥方制出來了,咱們又遠在千裡之外,豈不是得不償失麼?”
“眼下也隻能這麼想了……”權當做安慰。
這場疫病擊潰帝都的速度比宛遙想象中還要快,白天街巷中總能聽到衛兵抓人的聲音,一入夜又是靜得可怕的巡防腳步,四處人人自危。
等她再次走出府時,外面早已是令人膽寒的荒涼。
街頭巷尾的店鋪還在經營,小攤也照舊擺著,隻是大家臉上都蒙著一張布巾,試圖通過這樣蒼白的方式來阻隔那些無孔不入的疫毒。
饒是瘟疫已蔓延至此,他們依然放不下手裡微末的小本經營,這約莫就是一切繁華之下掙扎生存的小人物。
街市的行人明顯變少了,反倒是巡城的羽林軍和金吾衛處處能見。
宛遙走在其中,看著身邊行色匆匆,掩面捂口的過客,不由讓她感覺到一絲變天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