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聽到有人在喚他,項桓身形一頓,不遠處的宛遙已經氣喘籲籲地跟了上來,扶著他的胳膊歇了口氣,再瞧一眼面前一瘸一拐的人。
“怎麼樣?”
項桓鼻息裡發出意味不明地冷笑,掌心微微用勁,咯噔咯噔地直響。
正愁沒人活動筋骨,他把捏碎了的核桃塞到宛遙手裡,躍躍欲試。
“吃著,看我揍他。”
“诶……”她輕聲吱了下,是想勸的,但瞧出項桓那副頗有興致的表情,也不禁笑起來,捧著核桃提醒。
“下手別太重了。”
“我知道。”
他對於打架從來都樂此不疲,那賭徒眼看是落了單,先前與之配合的同伙也不曉得跑去了哪兒。
項桓周身搜了一把沒找到,於是伸手揪著他衣襟把人拽近跟前,“跟我出老千,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你們還有一個人呢?錢是不是在他身上?說。”
來者兇神惡煞,對方抖如篩糠,“我不是……我沒有……我……”
“我我我,我什麼?問你人在哪兒!”
叫他這麼一吼,賭徒更加語不成句,到最後幹脆掉頭打算掙開。
項桓還沒見過落在他手上敢這麼不要命的,胳膊輕輕一用力直將人摞倒在地,正挽袖子抡拳要揍。
然而他尚未打下去,那人忽而一陣悶哼,側頭嘔出一大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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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遙登時一怔,立馬摘下面具,這回連項桓也跟著有些蒙,收手直起身來。
“你!……”她秀眉擰成一團驚怒不定的結,深深看向他。
一見這眼神,項桓也是冤枉得不行,急忙解釋,“我沒有!就推了一下!”
壓根還沒打呢,誰知道他紙糊一樣!
宛遙不知這些拳腳功夫的深淺,也拿不準他所謂的一推能有多大力氣。
兩人大眼瞪小眼對峙之際,那地上的賭徒卻趁機捂著胸口,跌跌撞撞的跑了,邊跑還邊回頭張望。
沿途一地都是血跡。
“看他這個樣子,身上應該還有別的傷。”
宛遙拉了拉他,“我們跟過去看看吧,可不要出事了。”
無緣故讓人碰瓷,項桓心裡頭甚是不願,原本想甩開的,轉念一想,又覺得算了……誰讓是自己先動手的呢。
第21章
沿著血跡, 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山梁鎮,最終斷在了一間廢棄的院落前。
這實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牆面已塌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岌岌可危。破舊的門扉虛掩,伸手推開來, 頂上就簌簌地往下落灰。
項桓抬手扇了扇,轉身替宛遙擋住頭, 拉她進門。
院中與院外相比似乎更加沒有生活氣息, 陳舊得簡直像個前朝遺址。好在人倒是尋著了,正臉朝地趴在門檻下, 昏迷得不省人事。
“喂, 喂……”項桓上去將人翻開, 左右開弓拍他的面頰, 眼瞧著臉都被抽出了血色,還是不見蘇醒。
“我看看。”
宛遙蹲下身,撩起男子的衣袖輕扣上脈搏——脈勢強硬, 挺然緊繃,應是脾胃肝膽有損。
“掰開他的嘴,我瞧舌頭。”
項桓依言照做。
剛一打開,滿口都是腥味。那裡頭舌苔滿布, 厚且淡白。
她看完了, 示意松手,“他肝火很旺,中氣不足, 而且虛熱極重,隻怕很久沒好好飲食過了……”
項桓嗯了一聲。
暗想,這回總歸不是我幹的了吧。
正說著,對方就不安分地動起來,喃喃開口:“水……水……”
光張嘴哼哼,人還是沒醒。宛遙手忙腳亂地解下水囊遞給項桓,看他灌毒藥似的喂給人家,隻能又小心地叮囑:“你慢一點,慢一點。”
他不耐地抿了抿唇,但到底還是稍稍放輕了些動作。
這賭徒年紀並不大,可能比項桓還要小幾歲,摘了面具後更是顯得臉小,身子小,周身瘦骨如柴。
宛遙神色擔憂看他抱著水咕嚕咕嚕的喝,就在此時,背後的屋內驀地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
“裡面可能還有病人。”她衝項桓頷首,“我進去瞧一下。”
“好。”
宛遙提著裙擺跨過門檻,小木屋像個盤絲洞,大片蜘蛛網結在牆上,她站在門口四下環顧了一圈,發現最裡面暗沉沉的,真有幾個人影靠在角落。
宛遙不自覺壓低了身子,輕手輕腳,試探性地往前走。
眼前的視線逐漸清晰,能勉強分辨對方的形貌。
那是兩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旁邊似乎還有小孩兒。一張爛草席和破棉絮蓋住了三個人,空氣裡都是灰塵,她們歪著腦袋倚牆昏睡,細細的咳嗽聲不自覺的從口中溢出。
方才在門外聽見的,應該就是這個聲音。
“夫人?”
宛遙站在一步外,微微彎腰低喚了一句。
對面的人並無反應,她們呼吸微弱,面容帶著明顯的病態,也不知同倒在院中的年輕人是什麼關系。
“夫人。”
宛遙伸出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搖了一下,蓋在她身上的草席和棉被順勢滑落,輕飄飄地鋪在腳邊。
*
大好的日頭在午後忽然隱沒入雲層裡,沉甸甸的光線將出未出,平白有幾分壓抑。
陳文君小憩初醒,起身讓婢女給她梳妝整理。
銅鏡前照出一個端莊溫柔的臉孔,算不上美得傾國傾城,但氣質脫俗,是個極有雅韻的女子。
“少夫人,外面天陰,帶這對瑪瑙耳墜襯著氣色好。”
婢女輕聲細語地向她建議。
那對耳飾是真的漂亮,出嫁前母親特地留給她做嫁妝的。
陳文君輕柔地拂過寶石圓潤光滑的輪廓,到底還是摘了下來,“一會兒要去向夫人請安的,她身體不好,紅色張揚了些,若讓長輩瞧見,隻怕會怪我造次了。換別的吧。”
話是這麼說,但嫁入梁家至今,她其實也沒能親眼見得那位德高望重的梁夫人。
陳文君是一個月前過門的。
指婚的是她的舅舅,當朝威名顯赫的武安侯袁傅。
至於為什麼突然會有這門親事,來由好像也頗為復雜,她隻知道因為老太太過世,夫人又重病,所以梁家想要個媳婦衝喜。
丈夫是個年輕的貴公子,看得出他並非很滿意這樁婚親,但迫於舅舅的緣故,不得不相敬如賓。
陳文君走在府中曲折的回廊上,不經意抬頭時,瞧見一隻搖曳的風箏在牆上拖著兩條長尾高飛。
每日的午後是給梁夫人請安的時間。
這是自她過門起一直堅持照做的事。這個婆婆似乎得了什麼重病,鮮少出門走動,連成親當天也沒見露面,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房中躺著,即便是她問安,婆媳倆也隻隔著簾子說話。
房門開著,依舊是進去在珠簾前福了福身。
“娘,兒媳來看您了。”
陳文君禮數周全地低著頭,在夫人開口前她是不能起來的。然而就這麼保持著一個姿勢站了良久,半晌也沒聽見動靜。
她同婢女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是不解的茫然。
今日屋內的侍女不知去哪兒了,連個傳話的也沒有。就在陳文君猶豫著自己是再喚一聲,還是尋個理由告退時,珠簾後忽的隱隱有低吟傳出,旋即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
裡面的人咳得越來越厲害,陳文君開始覺得不好,急急起身,“娘?娘您怎麼了?”
她先是往外喚梁夫人隨身的侍女,聽不到回應也慌了,轉頭去吩咐自己的丫環:“快,去找大夫。”
“哦、哦……”小丫頭顯然被嚇蒙了,腦袋點了好一會兒才往外跑。
眼看左右沒一個能服侍的人,情急之下,陳文君上前打起簾子。
她那聲“娘”剛至咽喉尚未衝口而出,便叫面前的這一幕駭得目瞪口呆。
精致的拔步床上躺著一個蒼白孱弱的婦人,她好似極其難受地不斷以手摁住心口,來回抓揉,裸露在外的鎖骨、手臂與脖頸上,清晰地印著大大小小,深紫色的斑,狀如桑葚。
陳文君顫巍巍的往後退,瞧見梁家的主母低啞難受地張口呻.吟,然後抬起胳膊,朝她伸過來。
伴隨著一聲恐慌的驚呼,珠簾啪嗒啪嗒放下,起伏不定的前後搖晃。
*
在看清面前女子身上的斑痕時,宛遙幾乎是頃刻間跳起了身,怔忡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近來南邊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時也要多加注意。
——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見了,得立即燻艾防疫。
紫斑……
瘟疫……
這種疫情多在蜀地一帶流行,且勢頭兇猛,眼下尚無藥可醫。此前她也曾在醫館聽陳大夫提起一二,說是染病方式甚廣,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鄉、一邑。
如果疫毒是從口鼻傳入,或是人與人接觸時傳入,那麼她方才……
“宛遙。”
大概是許久沒聽到裡面有動靜,項桓喂完了水,丟下人跑進來看,正一轉目就見到她呆呆地立在那兒。
宛遙像是走神的貓驟然被人踩中了尾巴,在他聲音響起的一瞬,空空如也的腦中竟迅速做出了反應,猛地抬手喝住他:
“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