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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時節萬物復蘇,林子裡的大夢初醒的野物撒丫子滿地跑,空氣中交織著箭雨疾馳的聲音。
一隻才從洞內冒頭的灰兔在四下的重重危機裡瑟瑟發抖,剛探頭探腦地邁了一步,就被迎面而來的一支箭矢斜穿了心口,當場喪命。
那馬匹卻並不停歇,途徑此處時,馬背上的人隻輕輕彎腰一提,便將獵物撈在手,身後是盈箱溢箧的飛禽走獸。
餘飛開弓慢了半拍,見狀不由有些酸溜溜的,眼見項桓拎起野兔打量,忍不住說:“哇,你也太狠了,兔子這麼可愛,幹嘛要殺兔子?”
背著長.槍的少年微轉過身,“你的馬也很可愛,為什麼要騎它?讓它騎你啊。”
他收起獵物,驅馬前行時還不忘撂下話,“別裝了,這輩子做的孽還少了嗎?就算去打牌位供起來,整個祠堂都不夠你塞的。”
餘飛嘿嘿笑了兩聲拍馬跟上去,搖晃著他那顆大頭,“你少打我馬的主意,大司馬賞的,貴著呢。”
項桓沒搭理他,走出不遠,前面的松樹下正有一人挽弓仰首,似乎是在搜尋頭頂的飛鳥。
“子衡。”
他喚了一句,那青年便收了弓,調馬側身,朝他和煦一笑。
“小桓。”
宇文鈞和餘飛一樣都是他在軍中結識的同袍,和餘大頭不同,宇文鈞年長他近十歲,是季將軍的外甥,素來老成持重,弱冠之年已官拜中郎將,如今大捷歸來又直接官升四品,是朝內朝外皆看好的武官苗子。
“你怎麼樣,有什麼收獲?”
宇文鈞笑著搖頭,“不及你,隻是幾隻雪雁罷了。”
餘飛緊隨而上,聞言豔羨道:“雪雁好啊,雪雁肉緊實著呢,烤起來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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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打臉堪稱神速,大概是因為頭大的緣故,抽兩下不疼不痒。
項桓的箭矢消耗得很快,不多時箭囊已經空了,三個人轉悠了一圈,開始慢慢折返回去。
演武場上,打獵的皇親國戚和士族武士們紛紛滿載而歸,正中的臺子有人在比武,兵刃的交擊聲尖銳刺耳。
項桓在營帳門邊下馬,有侍從近前收拾獵物,他和餘飛、宇文鈞三人從外圍走,不時瞧著場上激烈的戰事。
那位居高而坐是鹹安皇帝,他的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眉眼陰冷,好似永遠看不出情緒。
“子衡,飛兒,小桓——”
臺子左邊的案幾前,一名黑袍將軍抬手招呼他們。
項桓等人急忙跑過去,季長川便命人看座。
宇文鈞:“舅舅。”
項桓和餘飛恭敬道:“大司馬。”
三個人年紀相仿,皆是季長川手底的親兵,也算半個徒弟,平日在私下推杯換盞是常有的事。
“來得正好,來來來——”季長川挪了些許位置,騰出視線,“劉指揮使家的公子與越騎將軍對陣,你們也都學學。”
場上一刀一劍兩廂較量,很顯然持刀的年輕人更站上風,他身形靈活,攻勢凌厲,刀鋒劈在地上時還有分明的裂痕,想來力道不弱。
餘飛本就是用刀的,全程看得津津有味,專心致志,而旁邊的宇文鈞,目光卻不自覺落在了演武場對面的人身上。
那是名武將,虬髯微白,輕甲披身,雙眼凌厲如電,摁膝大馬金刀地踞坐著。盡管他尚在與鹹安帝談笑風聲,可周身的氣魄也仍舊讓人退避三舍。
長風卷起玄色大氅滾滾鼓動,像一頭雄獅,不怒自威。
“舅舅,他……”
季長川還未開口,眼前忽多了一個大頭,餘飛湊了過來,“他?那人誰啊?”
他抬手把這顆腦袋撥到一邊,解釋說:“是武安侯,袁傅。”
項桓聞言似有所動地抬眸,“原來他就是袁傅?”
在大魏,袁傅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人物。
這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
那會兒還是當今陛下的父皇——宣宗皇帝當政。
據說宣宗老年時昏聩無能,又沉迷美色,導致封地的藩王接連謀反,叛軍一路從淮南道殺至長安,兵臨城下。
倉皇中他隻能帶著百官逃往蜀地,以益州為陪都。這便是後來史書上有名的“鳳口裡兵變”。
此後的長安淪陷了七年,而最終平定叛亂的,是那時年僅十九歲的袁傅。
“據說袁傅攻入長安城前,其母與其兄俱在城內,叛軍首領在城牆上拎著他母兄遙遙吶喊,若要救其性命,立即退兵十裡。
“他話剛說完,兩支長箭就破風而來,一支射死了袁母,一支射死了他親哥哥,緊接著的一支正中這首領的咽喉。”
季長川自飲了一杯酒。
當年,十九歲的袁傅踏著至親骨肉的屍體帶兵殺進皇城,從始至終他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自此袁傅平步青雲,威震南北,對於大魏百姓而言是個不敗的神話,但對於文武百官甚至皇帝而言,也許就是噩夢了。
“真狠。”餘飛嘆道。
宇文鈞笑笑,“不狠也當不了大魏第一人。”
這大約也是二十六年來無人能動搖得了他在朝中地位的原因之一了。
坐在身側的項桓靜靜地不說話,他像是望著場上瞬息萬變的刀劍,又像是透過那些刀光劍影看著別的什麼。
“十九歲功成名就啊,還有那暴脾氣……”季長川輕聲叨念,轉目掃到那個頑石一樣的少年時似乎想到什麼,正要發笑,演武場裡比試的兩個人卻突生變故,持刀的劉家公子被指揮使一劍崩得武器脫了手,而好巧不巧,那柄刀的刀尖去勢難收,竟直逼武安侯。
在場的人臉色驟然大變,鹹安帝幾乎是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唯有季長川還一副懶散模樣。
袁傅彼時正在垂眸喝茶,耳畔聽得風聲靠近,凌厲地一抬眼,他長臂伸出,迎向刀光徒手接住了那柄長刀。
動作何其利落!
袁傅放下茶杯,忽將刀柄掉了個頭,凌空一擲,原封不動的推了回去。
百官們還未及松一口氣,轉瞬便明白過來,武安侯發了火,他顯然是準備殺了丟刀之人。
場上的劉家公子明顯被嚇蒙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自己平日所熟悉的刀刃已然成為了要命的利器,六親不認地朝主人奔來。
雷霆般霸道異常。
沒人敢硬接這一刀,有自知之明地都知道上去就是個死。
季長川一句感慨未及出口,餘光驀地見得一個身影閃過,他回過神想拉時早已遲了,當即罵道:
“媽的,才想說像你,你這臭小子就的真去了!”
項桓是提著他的長.槍躍上演武臺的,當他置身在刀鋒下時,才深刻的感受到那股凜冽迫人的氣勢,劈山分海,是見慣了殺戮的人才會有的力量。
這會他想起不久前大司馬講過的,武安侯三箭定長安的故事。
但已遲了,不過遲了就遲了,他動手從不後悔。
四周傳來驚呼聲與季長川的罵聲,金鐵相撞,錚然一陣巨響,隱約從足下擋開了一小股的風,沙塵驟起。
長刀在半空打了個旋,哐當落於地面。
周圍鴉雀無聲。
他手裡的銀槍卻似嘶鳴般震顫未止。
長刀斷了。
長刀斷了……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大魏無人能抗住武安侯下了殺心的這一招。所以當看見那個持槍的少年安然無恙地站在臺上時,幾乎每一個人都不自覺地離席而起。
隻有項桓自己知道,那一刀的力道有多大。
好似某種本能,他猛然抬頭,對面負手而立的是袁傅高壯的身軀,濃黑的氅衣帶著難以抗拒的雄威隨風朝他襲來。
而他的背後,不知幾時季長川已悄然站定,筆直地與之對望。
大魏朝的兩座險山就如此左右對峙著。
但袁傅卻沒有闲心和這位凱旋的將軍視線交匯,反倒是眯眼打量了項桓半晌。
“叫什麼名字?”
他神色平靜,不卑不亢地仰起臉:“大司馬麾下左中郎將,項桓。”銀槍上劃過一縷耀眼的光芒,映著那雙毫無畏懼的眼眸,散漫中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妄。
“小孩子不懂事,衝撞侯爺了。”季長川面上掛著笑,抱拳行了一禮。
“小孩子?”袁傅回過神時,才認真咂摸這個詞,看著項桓笑說,“是啊,真是個小孩子。”
可能是對這個稱呼甚覺不悅,項桓皺了皺眉,眼神冷下來。
“你多大了?”
“虛歲十九。”他低聲回答。
袁傅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輕笑一聲,因得他這笑,旁邊提心吊膽的文武官員才算是三魂七魄順利歸位。
“是個可造之材。”從他口中道出的誇贊總有幾分耐人尋味的意思。
“侯爺是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你可別得意忘形了,還不道歉?”
季長川這話是給項桓找臺階。
他在腦後大掌的威脅下,低著頭拱手作揖。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想必武安侯也不好得同一位少年計較,倒也任由他們倆顧左右而言他地全身而退。
項桓跟著季長川慢騰騰地走下臺階,腳剛踏上地面又莫名地一頓,隨後轉過頭。
數步外的袁傅在接觸到那目光時,長眉竟不自覺地擰了擰,生平難得有所觸動。
而此後每回想起,他總是忘不了當時所見的,那雙眼睛。
冷冽,倨傲,但又像燃著一簇不滅的火,無比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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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席上落座,項桓聽了一路的竊竊私語,連隨意舉目四顧,都能接收無數羨慕欽佩的眼神。
他默默地將被震得險些失去知覺的右手藏在了身後,高深莫測地挺直背脊。
但這麼坐久了也還是難熬,剩下的比武他無心再看,找了個借口三人先撤了。
“你還真是不怕死,袁侯爺的刀都敢正面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