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趙師傅還在處理食材,清溪收拾收拾桌面,坐在板凳上默默等待。
她看著火,仿佛聽不見眾人的議論,徐老太太卻為孫女捏了一把汗。孫女這道菜是什麼,她也不知道,之前問過孫女無數次,小丫頭就是不肯說。
“祖母,姐姐哭了。”
徐老太太低頭擦汗,一側雲溪突然靠過來,小聲地說。
徐老太太心裡一驚,抬頭一看,果然見孫女被灶火烤得紅潤的臉上,掛著兩行淚珠,小姑娘好像沒有察覺似的,依然呆呆地看火。
清溪容貌柔美,先前她各種忙碌,眾人都被她的廚藝吸引,現在清溪安靜地坐在那兒,無聲落淚,宛如梨花帶雨,百姓們終於再次將注意力放在了她的美貌上。楚楚可憐的女孩,男人們看了心生憐惜,女人們亦紛紛動容。
廣場之上,忽的就靜了下來。
清溪驚覺,見所有人都在望著她,清溪茫然地摸摸臉,反應過來,她飛快擦了淚,再朝眾人投以歉然的一笑。
燉了一小時,清溪掀開鍋蓋,將燉得香噴噴的牛排擺到白色瓷盤一側,另一側則擺上青翠的香菜,特意挑的細絲。
羅老、趙師傅也相繼烹飪完畢。
評委們移步過來,一人手裡拿了一個紅包。
羅師傅的八仙過海栩栩如生,色香味俱全,縣長給予了高度贊美。
趙師傅的龍鳳呈祥色彩吉祥誘人,隻可惜有羅師傅的八仙在前,他的龍鳳就略遜一籌了。
而從色相、用材上講,清溪的香菜牛排……
縣長是很喜歡清溪的,可這次,他為難了,雖然這牛排異常的鮮嫩,甘香裡帶著一絲微辣,令人口齒生津,味道堪稱一絕,但從食材、秀技上講,怎麼看都是羅老的出挑。所謂外行看熱鬧,他真投給清溪,百姓們定會說他不公。
任老先生摸摸自己的胡子,問清溪:“這道菜的菜名是?”
Advertisement
清溪聽了,視線掃過近前的家人,平復片刻,她在眾人的期待中緩緩地解釋道:“此菜名為‘寸草春暉’,取自詩人孟郊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主材用牛肉,是因為……”
說到這裡,她聲音有些哽咽了,任老先生乃本城大儒,早已體會了清溪的用意,嘆息一聲,替清溪繼續講解道:“《左傳·哀公六年》中記載,春秋時期的齊景公非常寵愛他的幺子晏孺子,晏孺子貪玩,有次讓齊景公咬住繩子一端,他牽著另一端,把齊景公當牛拉著跑。跑著跑著,晏孺子突然摔了一跤,齊景公沒有防備,牙齒生生被繩子拽掉了。晏孺子嚇得大哭,齊景公顧不得自己的疼痛,跑過去安慰兒子別哭別哭,說他一點都不疼。從此以後,孺子牛就用來形容父母對子女的疼愛。”
眾人皆沉默。
清溪擦掉新落的淚,道:“家父一生愛廚,我這道菜便是為了紀念家父所做,寓意父慈子孝。”
女孩話音剛落,圍觀的百姓突然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掌聲是給清溪的,也是送給已經逝去的廚神徐望山。
掌聲裡,十位評委,六人將手裡象徵投票的紅包,交給了清溪。
掌聲裡,清溪被縣長請到前面,以新一屆廚神的身份,接過了秀城酒樓協會頒發的廚神匾額。
掌聲裡,徐老太太身影踉跄地走到縣長面前,淚流滿面地跪了下去。
一瞬間,喧哗的廣場鴉雀無聲。
“老太太,您這是?”縣長疑惑地問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任由眼淚縱橫,忽的一指羅老,悲憤欲絕地道:“縣長大人,我要告羅家為了奪取廚神之名,竟於去年假冒劫匪火燒我徐家老宅殘殺我兒望山,如今我已找到人證物證,求縣長為我們孤兒寡母做主!”
第88章 088
徐老太太這一當眾伸冤,在場的所有百姓都震住了。
清溪早已知道羅老是殺害父親的真正兇手,但人證物證……
她茫然地看著跪在那裡的祖母,然後猛地想起一個人,然而當清溪望向人群,卻隻看見一張張震驚的面孔,茫茫人海,怎麼也找不到顧懷修的身影。不過,意識到祖母肯定是從顧懷修那裡得到了證據,短暫的慌亂後,清溪立即跪到祖母身邊,無需偽裝,眼淚就落了下來。
去年父親死在他期盼許久的廚神大賽之前,今年,她們一家女眷要在廚神大賽當天,為父鳴冤。
清溪跪下後,林晚音一手牽著一個幼女,也跪到了縣長面前。
老的哭,大的哭,小的亦哭,仿佛徐家的葬禮就在昨日。
殺人放火乃大案,面對哭泣嗚咽的徐家老小,縣長神色凝重地轉向與趙師傅並肩而站的羅老。
羅老內心早被徐老太太所言激起了驚濤駭浪,但作為一個年近七旬的老者,面對縣長與眾人的懷疑,羅老臉上隻是驚,毫無心虛或懼怕。像是剛剛從震驚裡回過神,羅老看看縣長,再看看徐老太太,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先後浮現迷惑、糊塗與無奈,最後腳步沉穩地走到徐家女眷這邊,彎腰朝徐老太太嘆道:“弟妹,我與望山他爹一同長大,情同兄弟,徐弟去後,我待望山如自家賢侄,豈會因為廚神的虛名做出那等神人共憤之事?你是不是聽了什麼流言蜚語,誤會於我了?”
他語氣不緩不急,眼裡對徐家的同情憐惜也不似作偽,圍觀的秀城百姓不禁有些信了他。
徐老太太卻抬頭,毫不客氣地呸了羅老一口吐沫,揚起臉,徐老太太一邊哭一邊罵:“我們夫妻瞎了眼睛才把你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當故交,去年望山橫死,我沒有證據,無法拆穿你這張人皮,今日人證物證俱全,我不與你啰嗦!”
徐老太太年紀是大了,但罵起來卻是越罵越兇,“啰嗦”二字說完,徐老太太一手撐膝要起來,清溪見了,及時扶了祖母一把。
站穩了,徐老太太轉向人群,哽咽著喚道:“孟師傅,請他們過來吧!”
眾人齊齊望向身後,密密麻麻的人群很快就讓出了一條窄道,徐慶堂的孟師傅與一位穿素色細布旗袍的年輕婦人並肩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個男人。
這三人,羅老一個都不認識。
但羅家親眷今日也都來為放鶴樓助威了,其中就包括羅老的長子羅榮、長媳關氏,以及關氏的娘家兄弟關山虎。別人不認得來人,關山虎一眼就認出來了,穿旗袍的女人正是他去年冬天背著老婆養的姨太太何妙仙,至於兩個男人,高個子的叫順子,是賭坊的荷官,矮個子的是他的老牌友富五爺!
如果這三人成了徐家的人證,那物證……
就在這一刻,關山虎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從去年到今年的好多事。他想起去年他請姐夫羅榮喝酒,本意是想跟姐夫借點錢,未料姐夫喝醉後先跟他倒了一肚子苦水,說徐望山年年封廚神,放鶴樓總是被擠兌成老二,還說每次羅老一輸,回家就要罵家裡的兒子們。
關山虎自幼頑劣好武,讀書不成,跟老家一個鏢頭學了幾年功夫,仗著身強體壯,關山虎成了當地的一個惡霸,後來因為惹了事才帶著老婆孩子投奔秀城的姐夫了,從此在秀城安了家。但關山虎骨子裡還是那個胡作非為的地痞流氓,得知姐夫羅榮的煩惱後,關山虎就出了一個主意,即,殺了徐望山!
起初羅榮不敢,後來隨著廚神比賽越來越近,徐老太太、清溪去杭城時又遇到劫匪,關山虎就又想到了偽裝劫匪殺人的計劃。羅榮心動,回家與父親羅老商量,關山虎不知道羅榮是怎麼勸服老爺子的,反正最後,他帶著原來的一幫弟兄去把事情幹了!
羅家要的是廚神之名,關山虎要的是徐家的金銀珠寶。徐望山死後,羅老再三告誡他盡快銷贓,將徐家的金銀首飾變現成鈔票,以除後患。關山虎也是這麼想的,但當時他恰好看上了風塵女子何妙仙,關山虎便將大部分徐家財產換成錢,再偷偷留了一小箱女人的漂亮首飾,包括幾對兒娃娃镯子,幻想著給他與何妙仙的孩子戴,隻是有次輸慘了,關山虎手裡沒錢,就取出一支娃娃金镯抵債了。
用镯子抵債時,荷官順子、富五爺在場,那支镯子好歹毀掉了原來的字跡,而他送給何妙仙的首飾,關山虎仔細檢查過,沒有什麼表明主人身份的字跡,所以他原樣送出去了,隻告訴何妙仙盡量別戴出去,家裡臭臭美就行了。
如今,表面上對他千依百順的臭婊子,居然拿著他給的首飾,來反咬他了!
心知繼續留在這裡不會有好下場,關山虎準備趁人們的注意力都在徐家那邊,偷偷溜掉。
“關山虎,替羅家殺人的就是你,你還想往哪跑?”
何妙仙可是得了一筆意外之財才願意作證的,剛剛一登場,她就先把主犯關山虎給盯上了,關山虎剛退一步,何妙仙就尖聲叫了起來。她這一叫,眾人全部望了過去,關山虎也逃得更快了。
做賊心虛才會跑,縣長第一個反應過來,立即命人攔住關山虎!
百姓們也不傻,猜到秀城鼎鼎有名的廚神極有可能是被關山虎殺害的,別說男人們,就連女人們都不怕事了,一窩蜂地將意圖突破人群的關山虎給堵住了。兩個魁梧的男丁擠到最前面,一人扭住關山虎一條胳膊,給人摁到了縣長面前。
何妙仙繼續添油加醋,將手裡的木匣子遞給縣長,大義凜然地道:“縣長,我是去年認識的關山虎,他對我特別好,我見他有錢有情,值得依靠,就從良給他當了姨太太。他經常送我首飾,說是專門給我打的,我信以為真,他不讓我戴出去,我誤以為他是擔心被他老婆看見,忍了大半年,上個月我不服氣,偷偷戴了一支簪子出去,結果被孟太太撞見,說這簪子是林太太的。我嚇了一跳,回家後逼問關山虎,關山虎那天也是喝多了,一五一十都告訴了我,原來羅老想當廚神想瘋了,僱了關山虎去殺人!關山虎還威脅我,如果我敢說出去,他就連我也殺了,我害怕,戰戰兢兢地忍著,直到徐老太太、林太太回來,我再忍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臭婊子,你別血口噴人!哪個看見我送你簪子了,誰知道你背著我偷了多少男人!”事到如今,既然跑不掉,關山虎便耍起賴來,咬定簪子不是他送的。
兩人開始對罵,言語粗鄙不堪入耳。
“都住口!”縣長突然一聲怒喝,瞪著二人道:“沒有我的允許,你們誰在說一個字,就打十板子!”
這話管用,何妙仙、關山虎都安靜了。
縣長接過何妙仙手裡的匣子,再請徐老太太、林晚音過目。
關山虎特意留下來轉送何妙仙的首飾,肯定是適合年輕婦人的,林晚音往匣子裡一看,當即認出裡面幾乎全是亡夫送她的禮物,好多都是背著婆婆送的,她都沒戴出去過。徐望山對她的好一股腦湧了上來,林晚音一邊點頭,一邊捂著嘴泣不成聲。
贓物屬於徐家無疑,剩下的就好辦了,縣長立即派人去關山虎的家中搜尋其他贓物,同時派人速速叫秀城警局的局長過來,接手此案。
警察斷案需要充足的證據,但根據何妙仙、荷官順子、富五爺的證詞與物證,在場的百姓心中已經有了判斷。關山虎來秀城後依然沒改掉橫行霸道的作風,秀城不少人都恨他,何妙仙說關山虎是殺人犯,沒人不信。而關山虎是羅榮的小舅子,羅家要奪廚神美名,便是他們指使關山虎殺人的動機!
“道貌岸然的畜生!”
“我們秀城怎麼出了你們這種敗類!”
“狼心狗肺的東西能做出什麼好菜,說不定放鶴樓的肉都是人肉!”
警察押著羅家眾人離開時,百姓們怒不可揭地在旁咒罵,甚至有人抓了廚神比賽剩下的食材,菜葉子、雞蛋、魚什麼的一股腦往羅家眾人、關山虎身上扔。不到黃河心不死,關山虎、羅榮大聲地喊著冤枉,隻有羅老,低著腦袋,形如枯木,眼裡再無一絲生氣。
人為財死,一個小時後,警察從關山虎家裡搜到了剩餘的髒物。
關山虎參與殺人放火一案是跑不了了,警察先集中審訊關山虎,關山虎脾氣再橫皮再糙,也架不住警察的大刑,當天就全招了。警察再審羅家眾人,出乎意料的,羅老主動認罪,並把所有罪名都攬在了自己頭上,可惜關山虎的證詞供出了羅榮,羅家其他人確實蒙在鼓裡,但羅老、羅榮父子,誰也別想逃脫罪名。
殺人償命,羅老、羅榮、關山虎全部被槍決,關山虎的那幫兄弟也受到了應有的牢獄之災。
羅老父子死了,羅家的放鶴樓還在,百姓們的憤怒尚未平息,每天都有人往羅家、放鶴樓門前扔汙穢之物。羅家家眷也沒有臉面繼續留在秀城,低價賣了祖宅與酒樓,灰溜溜地搬走了。
仇報了,失去親人的悲痛還在,但生活總要繼續走下去。
再次祭奠父親回來,清溪找到祖母,商量一事:“祖母,我想把秀城的酒樓交給孟師傅打理,回杭城後,我再在那邊開家徐慶堂。”
去年孫女嚷嚷著開酒樓,徐老太太不信嬌生慣養的孫女能幹好,故堅決反對,更希望孫女嫁給顧明嚴當豪門少奶奶。這一年來,徐太太親眼目睹了孫女的成長與本事,當然樂意支持,拍著孫女的小手道:“行,蓋個大酒樓,錢我出。”
開酒樓的花銷可比開面館大多了,清溪確實得從祖母那兒支錢,也沒謙虛,隻是……
“祖母,家裡的酒樓小,兩位大師傅就夠用了,我想從趙師傅、魏元中間挑一個調去杭城幫忙,您覺得他們倆誰合適?”
這才是清溪拿不準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