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怎麼可能有呢?他回到家,定然一室清冷,沒有半點人氣。
長年累月,自己過的是其樂融融的生活,而他度過的,也就隻是日子而已。
沒有家人的關心、沒有朋友的陪伴、生活處於貧境,或許狠狠咬著牙,闖得頭破血流,也就過去了。
於是,譚冥冥現在看到的,就是漠然而冷淡的杭祁,從他身上看不出來任何煎熬過的痕跡,反而,他很平靜,尖銳和苦難被他掩藏得很好,不叫任何人同情……所以,譚冥冥也就完全忘了,他是在生活的獠牙下拼命掙扎出來的。
他不輕松,也不容易,隻是他從未表現出來,叫任何人看見而已。
……還有他的左邊的耳朵,弱聽的話,是為什麼,小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故嗎,還是和住院的精神病母親有關……
譚冥冥無法去揣測——她對杭祁的過去,甚至了解得比對小念還少。
她能從福利院那裡知道鄔念大大小小的事,進出少管所、撫恤金,和幾次領養,可是對杭祁所知道的卻隻有隻言片語,她根本無法知道他的過往。
她每次看到他靜默地坐在窗邊,飛快地寫卷子,白色耳機線沒入校服衣領,像是冷淡又挺拔的白樺樹,竟然還都羨慕嫉妒恨地以為他在聽歌,學神就是好,都不用專心致志……
她到底是什麼腦子?!
他的弱聽,做手術應該能好,但他還沒攢到足夠的錢,而像是他那種執拗偏執的性格,肯定又不願意接受他那位父親的幫助。
現在的他渾身被冰冷包裹,應當也不在意別人的眼神了……可,小時候呢,最初發現一隻耳朵忽然聽不見聲音、或是聽見的聲音帶有嗡鳴聲,會是什麼神情?會非常非常的害怕和驚慌無措吧……
但那些自己全然不知,且之前從未去思考過。
譚冥冥無法細細思考,她隻覺得心中重重地跳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低著頭的原因,鼻腔泛酸,眼睛裡也溢滿了淚水,努力不掉下來。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卑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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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一直都在幫助杭祁,可是初衷卻隻是為了自己加分,為了讓自己全家擺脫透明的狀態……而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真正地了解過、認識過杭祁……她的幫助並非雪中送炭,而隻是可有可無。她實際上,隻是在幫助她自己。
……
譚冥冥難過得要命,更因為自己接近杭祁一開始就別有居心,而在這一刻,感到愧疚無比。
這種內疚情緒前所未有,她眼圈都紅了。
也不知道公交車到底開哪裡去了,直到聽到公交車開到了嶽理路,她才猛地怔抬起頭,往窗戶外看,可這都過多久了,怎麼可能還看到杭祁的背影……而且,她還發現自己竟然坐過了兩站,於是擦擦眼淚,吸溜吸溜鼻涕,趕緊下車了。
……
杭祁在公交車站等下一輛公交車,但下一輛來了,他卻仍沒上去,他死寂地坐在那裡,從頭發到指尖都是一片冰涼。身邊的人匆匆擠上車,他卻一動不動,像是靜默的無聲的死氣沉沉的默片,喪失了顏色。
他回想起剛才那一瞬間譚冥冥的神情,渾身仍然僵硬無比。
……她剛才頭也不敢抬,像是害怕看到他,把他當成什麼不正常的人……也抑或是太過吃驚,以至於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總之……
他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他早就在那個獎牌被她偷偷找回來的夜晚想過,他必須要小心翼翼掩飾,不讓她知道自己有著缺陷,他會盡快攢夠錢,不靠那個人,隻靠自己去做手術,然後,那時候就不怕了,可現在,卻猝不及防地——
猝不及防地被她發現了。
她會怎麼看待自己,會不會嫌棄他,然後就退回去了那一步……?
好不容易才和她成了朋友,能夠每天清晨早早抵達學校,就是為了等她來,就是為了等著抬頭看見她從教室門口帶著雀躍的神情飛奔進來,然後笑著走到自己身邊,遞給自己一杯溫熱的豆漿。
為了這些,杭祁甚至覺得每天上學的那條路都有了顏色。
現在中午也能一塊兒吃飯了,化學實驗也能一起做,甚至能一起坐公交車回家……
這些全都是杭祁小心翼翼確認百遍之後,才確認了不是夢境的、對他來說畢生最美好的事情。
可是如果失去——
他不敢想象。
杭祁全身血液都倏然冷卻凝固,他手心死死攥著白色耳機,隨後像是想要捏碎一般,帶著幾分絕望與自我憎惡的情緒,狠狠地胡亂塞進了口袋裡。都怪他自己。
譚冥冥一路上情緒都不怎麼好,快回到家的時候,才勉強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見到同樣進電梯的譚爸爸,擠出笑容,幫他把買的新鮮的魚肉拎回了家。
開門後,譚爸爸一邊換鞋,才一邊發現了譚冥冥通紅的眼眶,頓時訝異地問:“冥冥,你眼睛怎麼了?”
“啊?”譚冥冥連忙蹲下去解鞋帶,掩飾地道:“下公交車時撞到了公交站牌,可痛死我了,一下子就把我眼淚都痛出來了。”
“你這孩子。”譚爸爸心疼不已,給她揉了揉額頭:“沒見起包,應該還好,下次你不能注意著點兒嗎?”
譚冥冥苦笑了下,趁著鄔念去辦入學手續不在家,而譚媽媽也還在加班沒回來,家裡還沒什麼人,趕緊飛奔溜回了房間。她情緒低落,不想讓任何人瞧見。
她在外面凍得太冷了,脫掉外套鑽進被子裡,才稍微暖和了點。
她揉了揉眼睛,心裡面的愧疚情緒仍未消散——她真是反應太遲鈍了,剛才在公交車上就應該多道歉幾句,為什麼隻磕磕巴巴說了一句“對不起”,杭祁肯定對自己的輕率的行為感到生氣了。
他本來就冰冷,這幾天死纏爛打的好不容易把人融化了一點,勉強多開口和自己說幾句話了,萬一自己做了這件討人嫌的事情以後,他又恢復以前的狀態,再也不理自己了、甚至是討厭地瞪著自己,怎麼辦?
譚冥冥惆悵不已,又難過又心疼,又愧疚又忐忑,總之,各種復雜的情緒交織,令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譚冥冥剛進家門時,小狗就盯著她泛紅的眼眶看——是誰在外面欺負她了嗎?她情緒分明這麼低落,譚爸爸還真以為她是腦袋撞了公交車欄杆才撞哭的呀?小狗頓時就怒從心起,想著誰欺負她,一定去咬死。
可立刻跟著她進房門時,她卻一下子隨手把它鎖在了外面。
小狗頓時有些緊張,汪汪叫了兩聲,可譚冥冥似乎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緒裡面,沒有聽到。小狗想進去陪陪她,但進不去,便隻能停止了叫聲,趴在門口,擔憂地等著她什麼時候出來……
而譚冥冥縮在被窩裡,忍不住掏出了手機。
她想再鄭重地道個歉,為自己的無禮行為,本來想明天去學校當面道歉的,可突然想到今天是周五,接下來兩天是周末,周末杭祁打工地點又不是很定,自己要想見到他,必須等到周一了,便有些坐不住。
萬一這兩天杭祁越想越覺得自己煩、沒有禮貌、跟屁蟲、傻缺,周一去學校就對自己冷若冰霜、視若無睹了怎麼辦?
可不能給他悶氣發酵的機會。
可她沒有杭祁的手機號聯系方式啊。杭祁肯定是有手機的,否則和打工的地方不好聯系,但他沒有寫在班主任的那張家庭錄裡,譚冥冥也就不知道。
等等,譚冥冥忽然想起,杭祁在班上的班群裡面嗎,她飛快地打開了企鵝號。
如果聯系不到,明天清早自己就去找他!
譚冥冥下定決心。
第42章
……
譚冥冥把腦袋蒙在被子裡, 在班級各種群仔細找了一圈, 但最後沮喪地發現,根本沒辦法通過這種辦法找出杭祁, 因為班上的人她都沒備注,平時班群的作用也就是接收一下作業通知。
畢竟即便備注了,給班上這群人發消息, 他們也是看不到的, 所以譚冥冥壓根沒有白費那個力氣, 哪裡想得到,現在就造成了自己的大麻煩。
不知道杭祁的手機號,也不知道杭祁的企鵝號, 這一時半會兒, 也就聯系不上他。譚冥冥有點鬱悶, 夾著被子欲哭無淚地打了個滾兒。
……
沒過一會兒外面傳來了飯菜的香氣, 譚冥冥才意識到自己在房間裡待了太久, 待會兒爸媽和狗子要擔心了,於是嘆了口氣, 理了理頭發爬起來,還是推門出去。
她剛一出去, 一直趴在門口的狗子就立刻條件反射性地坐了起來,兩隻毛茸茸的前爪試圖拽住她的腿, 譚冥冥感受到小狗的拽力,低頭看了它一眼,它也正一直盯著自己。
譚冥冥以為它是餓了, 便蹲下來揉揉它的狗頭,沒好氣道:“馬上給你準備吃的,別催啦。”
小狗卻根本不是想吃東西,它隻是感覺譚冥冥回來的時候鼻尖紅紅的,情緒像是有點不對勁,擔心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是這會兒見譚冥冥從房間裡出來,好像情緒又正常了,它才放下了心,應該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怎麼了,考試沒考好?
能讓高中生憂心忡忡的不就是那些事情麼?
別看譚冥冥整天笑哈哈的,在譚爸爸譚媽媽面前總是快樂無比的樣子,但小狗可知道,她除了數學成績還不錯之外,其他科目都才勉強及格。
已經高二了,連三本的分數線都懸,能不急嗎?譚冥冥肯定也有壓力,隻是都懂事地藏在心裡罷了。
可小狗也幫不上什麼忙……它現在連自己的記憶和身份都還沒完全捋清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小狗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兩隻後腿踩在譚冥冥膝蓋上,兩隻前爪撐著她肩膀站了起來,一雙小眼睛十分嚴肅地看著她。
接著,在譚冥冥一臉懵逼的時候,伸出一隻毛茸茸的肉墊爪,在譚冥冥的頭上安撫性地拍了拍,把她劉海弄亂了。
——多大點兒事,不要哭鼻子。
——實在考不上大學,要去搬磚,大不了等我回去了我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