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覺得杭祁是個好欺負的,不說話、沒聲音,可現在,揉著颧骨上的淤青,回想起方才對方的眼神,他竟打了個寒戰。
他莫名覺得自己惹到對方的逆鱗了,可是不就幾個獎牌麼?
以前獎牌放在桌上被人弄不見,杭祁也沒吭聲啊,媽的,怎麼輪到自己就這麼倒霉?
檢討足足寫了兩個多小時,學校已經沒什麼人了,天黑得早,大雨將操場上年久失修的單槓刮得哗啦作響,夾雜著雨的風,又開始寒冷起來。
杭祁三步並作兩步,匆匆下了教學樓,站在教學樓底下的草坪上,寒著一張臉,低頭往地上一寸一寸地找。
他漆黑睫毛上很快掛上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這樣一來,蒼白的面容更加蒼白,襯得右臉眉骨上的疤痕,更加明顯了。
可是不知道找了多久——
都沒找到。
杭祁握著拳,隻覺得胸腔發冷發抖。
即便是惡作劇,即便是對方隨手畫下,那也是他從沒得到過任何溫情的貧瘠人生裡,收到的第一張卡片……就這樣被周巖給弄不見了。
不見了,找不到了。
以後還會有嗎?
前十七年的人生裡,杭祁即便是生日,也從未收到過一張賀卡,他知道,雖然他在看到那把傘,和那張卡片時,臉上流露出的是憎惡和排斥的神情,可他心底,卻有什麼直接抵達了心髒。
即便是惡作劇,他也很感激,也想要珍藏,這樣就可以假裝自己和別人一樣也都擁有。
可是現在被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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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那個人還會不會再來——
今早到現在,一整天那個人都沒有任何動靜,是感覺無聊了,就罷手了嗎?也是,他陰沉內斂,本來就很無聊,不值得花太多精力。
那麼,他可能就再也不會收到第二張這樣的卡片了。
再也沒有了。
……
不知過了多久,教學樓底下的路燈亮起,草坪上的泥土亂七八糟,杭祁四處都沒找到,終於心灰意冷。
……或許是被雨水衝刷進某個下水溝了。
他心中有些茫然,像是被搶走糖果的小孩子一樣,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
最後,被雨水打得稍微清醒了一點,才慢吞吞地往教學樓裡走。
從漆黑的頭發到校服全都湿透了,杭祁也不在意。
他心中發著冷,裹挾著呼嘯的恨意。
教室也空無一人,杭祁從後門走進去,心裡湧起暴戾的衝動,想將周巖抓回來揍進醫院,但教室沒人,因此他隻是木然地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收拾書包。
他手指冰冷,書包也很快被他身上的水打湿了。
杭祁心不在焉收拾完,轉身欲走,可正在這時——
“哐當”有什麼掉了下來,在空蕩蕩的教室裡格外清澈。
杭祁回過頭去。
一剎那,他瞳孔猛縮,有幾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掉在地上的是他的幾塊獎牌,被一條熟悉的透明膠帶沾在一起,看得出來,被擦拭過了,否則怎麼會半點泥土也沒有,甚至連上面之前在課桌角落沾染的灰塵也沒有。
失而復得的,不止是這個——
上面還有一張熟悉的、令杭祁血液上湧的小卡片。
小卡片上是熟悉的、工整娟秀的字跡。
“杭祁的獎牌(=^^=)”
……那個人幫他找回來了。
這些獎牌被丟在草地裡,混入泥土當中。外面下著大雨,要想找到,必定十分艱難,會淋到雨,會在寒風中受凍許久。
但是那個人……
杭祁半垂著眸子,漆黑眼睫重重顫了一下。
如果之前的一切,感冒藥、早餐、熱水、雨傘、甚至是傷藥,都可以用惡作劇來解釋的話,那麼,現在,千辛萬苦幫自己找回獎牌呢?
有誰會惡作劇到這一步,甚至不惜費這麼大力氣?
獎牌被清洗得幹幹淨淨,不見一絲泥塵。
——這不是惡作劇。竟然不是。
而是,有生以來,自己得到的第一次溫柔以待。
有什麼夾雜著濃鬱的欣喜若狂、悲喜交加、受寵若驚、不敢置信,纏上杭祁心頭。
他喉嚨發著啞,靜靜戰立,走廊燈光將他身影拖得長長的。許久,他才彎下腰去,將卡片和獎牌撿了起來。
他冰涼的手指略微發顫,將新的卡片捏進手心裡。這一瞬,杭祁隻覺得,血液裡仿佛有什麼在復蘇的東西。
譚冥冥考完了數學,都放學了,也沒見杭祁和周巖從辦公室裡被放出來,雖然心中略有些擔憂,但是聽八卦的同學說,應該不會記過,隻是寫檢討,她也就多少放下了懸起來的一顆心。
幫杭祁找回獎牌之後,她發現自己回家路上,透明度再次降低了一丟丟。
這次,她沒有去買煎餅果子,隻是路過,但那個常年駐扎在她家小區門口的煎餅果子老板竟然認出了她,還吆喝:“小姑娘,今天怎麼不吃煎餅果子了?!”
譚冥冥:……
她還哪兒有心情吃?!
譚冥冥對煎餅果子攤老板回以一個“昨天你對我愛理不理,今天我讓你高攀不起”的微笑,撐著傘,快步回家。
煎餅果子攤老板:“……”
今天晚上譚爸爸加班,譚媽媽已經開始準備後天小姨和文思琪來時睡的床,叫譚冥冥看了愈發心煩。
她飛快洗完澡就進了房間,坐到書桌前,心煩意亂了一會兒,才打開書包,找出作業本——即便世界末日,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還是要寫的。
可是就在這時,譚冥冥猛地驚了一下。
完蛋,她草稿本似乎落在課桌上沒帶回來。
就是那個——今天考試的時候快速寫完試卷,就百無聊賴等著收卷,並義憤填膺地亂寫亂畫了十幾行“周巖臭王八、欺負人、杭祁衝鴨!!!”的草稿本。
譚冥冥打了個哆嗦:Σ(っ°Д °;)っ
明天一大早不會被周巖或者周巖的朋友看到,然後憤怒地要弄死自己吧!
第9章
這一晚,杭祁在床上翻來覆去,聽著耳邊窗外呼嘯的磅礴大雨和凌厲風聲,臉色一如既往有些病態的蒼白,太陽穴邊一團鬥毆的淤青也在他臉上揉進了幾分凌亂。
但他睜著的眼,卻漆黑宛如黑曜石,其中細碎閃耀著從未出現的神採。
過了半晌,他終於忍不住,單手撐著冷硬的床板坐了起來。
沒有床頭燈,他按了一下鬧鍾,淺黃色的微弱燈光便照亮了一小塊範圍,剛好照亮他床頭的老式櫃子上擺著的幾塊獎牌和卡片。
這兩樣東西躺在這裡,和這個死氣沉沉的小房間格格不入,但卻為這些老黃陳舊的家具帶來了些許生機。
杭祁將卡片拿起來,用手指細細悄悄摩擦。
他盯著卡片上的小表情,沉默許久,極細地抿了一下唇。
……
有個小孩,在他還沒能夠堅強到不在意外界眼光、不需要朋友親人、築起冷漠外表野蠻生長的時候。他還隻是個,課堂上老師要求分組,卻沒人願意和他一組,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小孩組好了隊、自己孤零零站在一邊,感到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的可憐鬼。
他討厭、害怕、恐懼每次手工課分組、體育課分組、排隊做操分組、上大巴車時的座位分組。
那意味著,他會一次又一次難堪、可憐地被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