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陰冷,胸口的溫度卻恆穩堅實。
陸燈抬手摟住他的肩頸,盡力替他分擔些重量,目光掃過坑道,投向探照燈在那雙墨瞳深處映出的一點微光。
他知道顧淵在做什麼。
“……這種帶有呼吸面罩的是通風口,一般都是安裝在出入口附近,是人類下井的極限位置。這種面罩用起來很簡單——”
顧淵仍耐心地同他講著,忽然察覺到懷中投來無聲的注視,心口微動,手臂隱隱收緊。
地下的黑暗是從這座星球形成伊始俱來的,即使一度被因為礦脈打擾,也依然無損於這裡引人心悸的寂靜。說話的聲音被石壁攏出空洞的回響,偶爾會有水滴聲落下,靜得令人心生敬畏。
這裡的寂寞已經累積了上千萬年。
他自然要不計代價的活下去,可前路危機重重,一旦他出現什麼意外,至少要在已極為有限的時間裡,替對方留下一條生路。
瓜爾星人還在轟炸,即使能僥幸不被轟塌的石塊埋住,軍方也遲早會意識到他們就在礦裡,從而採取措施。
有些事他始終刻意避諱,卻終歸不能避而不談。
“執光,你聽我說。”
停下對礦道的介紹指引,顧淵收了收手臂,將懷中的溫度盡量貼近胸口,壓低聲音。
“接下來會很危險,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但你自己也要記住這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有一輩子能給你——”
“我有。”
少年聲音純淨,在濃重得仿佛化不開的黑暗中,顯得格外堅定溫和。
顧淵微怔,停下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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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燈的光線走不多遠就被四周的黑暗吞沒吸收,有限的光暈下,烏潤的眸光清湛溫熱,安靜凝落進他的瞳底。
“我有一輩子,我給你。”
陸燈輕聲開口,抬手擁住他的肩背,將胸膛貼靠上去,伏在血脈緩緩汩動的頸側。
胸口驟然泛開滾燙痛楚,喉間窒悶,顧淵猛地收緊手臂,將他牢牢箍進懷中。
“我說錯了,我們一起活下去。”
值班室已經被轟得半塌,即使不會被順藤摸到,也不能再回去。顧淵將隨身帶著的超粒子槍握在手中,把少年的身體向懷中攬了攬,繼續向前走,瞳色已堅毅成一片深黑:“我們要走得快一點,疼就告訴我。”
烏眸彎起柔和弧度,陸燈望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眼眶狠狠一熱,唇角卻反而向上挑起。顧淵低頭吻了吻他,將手中的探照燈向上提高,加快腳步走進崎嶇礦脈。
瓜爾星軍方地勢不熟,不敢貿然下來,這裡是他們唯一的依仗。顧氏是做地下生意的,無論哪個星球、哪片土地,隻要沾了礦這個字,他的賭還從來都沒輸過。
生機雖然渺茫,卻從來都不至於就到絕處。
礦道四通八達,越往裡走越深,激烈的轟炸聲被厚重的土層阻隔,仿佛也漸漸安靜下來。
在礦坑中長途跋涉十分耗費體力,顧淵漸漸沉默下來,呼吸也隱約急促,腳步卻始終沒有停下。
處在地下陰冷的黑暗裡,人類的恐懼和孤獨會被無限放大,甚至足以吞沒一個人的全部理智。
顧淵很熟悉這種感覺,但這一次卻連些微的寂寞念頭都沒有出現,在一處拐點暫時停住腳步修整,低頭迎上少年清潤的目光,反而顯出淡淡柔和笑意。
貼在胸口的溫暖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他從來都不孤獨。
陸燈仰頭望著他,察覺到顧淵越發急促的呼吸,眼中生出擔憂,卻又重新隱沒下去,隻是從書包裡取出水袋舉到他唇邊。
顧淵眼尾透出柔和笑意,任少年小心地把水喂進自己口中,喝了幾口就輕輕搖頭,示意他自己也喝一點。
陸燈搖了搖頭,想要把水袋收起。顧淵卻忽然將他輕放在地上,探照燈掛在巖壁,一手攏著人在臂間靠穩,接過水袋喂在他唇邊:“喝一口,聽話。”
地下的跋涉,對體力的要求尤為重要。自己現在能抱得動他,萬一什麼時候出了意外,陸執光必需要有足夠的力量站起來。
探照燈下,少年仰頭望了他半晌,還是在男人柔和卻不容置疑的注視下張開嘴,淺淺喝了一口。
顧淵這才收起水袋,低頭在他唇上落了個吻,把人護在懷裡,揉了揉短發:“不用省下,我們都要好好的。”
他知道陸執光是想替他節省食物和淡水,礦坑下除了巖石和沙土什麼都沒有,他們帶的物資就變得十分寶貴。
可這條路也並不長。
要麼一起活下去,要麼就留在這裡,埋在這裡,他們的物資都夠用。
望向那雙安靜柔和的眼睛,顧淵心口燙得輕顫,慢慢揉著少年的短發,重新俯身好好地吻下去。
陸燈闔上眼,微仰起頭。
幾百米深的地下,厚重的地脈透出亙古寒涼,滾燙的吻寂靜無聲,僅在血脈裡呼嘯出共振的回響。
生同路。
死同穴。
短暫的休息後,顧淵重新將他抱起,摘下探照燈,繼續向深處摸索。
是礦道,就一定有進有出,總不可能一路走到地心去。一片礦脈在地表可以延續過山脈丘陵,他賭得是自己所往另一個出口,已經在瓜爾星的包圍圈之外。
“當初設計的時候,下面都是機器人開採,沒有考慮過人下來體力消耗的問題,下一次一定要改進……”
察覺到少年過於安靜的弊端,顧淵開始同他說話。
雖然這樣會更耗費體力,但在過於深黑的環境裡,這樣是最好維系心神的辦法。
陸燈也明白他的用意,抱著他的肩膀讓他稍輕松些,仰頭望了望已有些狹窄的礦道:“還要安照明燈嗎?”
見他開口說話,顧淵驚喜地挑挑眉,眼中蔓開笑意,一本正經搖了搖頭。
“坑道太多,太費能源,自己家的礦坑就算了——要是瓜爾星還肯讓我指導,下次提醒他們把燈也安上。”
顧總裁日理萬機,又身負重任,罕少會主動開玩笑。陸燈眨了眨眼睛,唇角不由微彎:“到時候要填理由,隻說萬一遇到貴星圍剿,方便用來逃命。”
地底無人,隻餘空寂。顧淵朗聲笑起來,低頭狠狠親了懷裡的人一口,竟覺一路跋涉來的些許壓抑都紓解一空。
不隻是這一路。
他胸中一直有鬱氣,積鬱盤桓不散。同胞難解的壓抑,舉步維艱的躊躇,在死生之間,竟都隻剩下了懷中的清朗溫潤。
他早已回家了。
*
地下畢竟陰冷,不知走出多久,陸燈伏在他肩上,忽然輕咳了兩聲。
“再撐一下,就快到了。”
顧淵取出備用的衣物,替他裹在身上,又把人往懷裡攬了攬,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地勢在變化,行走越來越吃力,說明一直在上行。要不了多久,大概就能到達預定的那一處出口。
喉間莫名發澀,陸燈不願他擔心,努力壓抑著咳嗽,腦海裡卻忽然傳來系統焦急的提示音:“宿主和目標人物生命水平均有下滑,請立即做出應對!”
隱約生出不祥預感,陸燈閉上眼睛,借助爆發藥劑敏化後的感官,仔細分辨著空氣中幾乎淡不可查的隱約氣息,心頭忽然一跳。
生化毒氣。
震塌值班室,瓜爾星人大概已經猜到了他們在地下。地下坑道四通八達,派人下來搜索耗費太大,不如用毒氣從入口向下灌入。這樣對加黎洛星交代時,也可隻說顧淵躲入地下,意外身亡。
他們已經離出口很遠,所以直到現在,才有了隱約反應。
察覺到少年的異樣,顧淵眉心微蹙,正要開口,卻被陸燈抬手結結實實掩住了口鼻。
“是毒氣,快走,守軍被拖住了,有人在外面等……”
這片礦道雖然復雜,在系統的探測下卻早已形成了完整的地圖。
陸燈已經根據顧淵前行的方向確認了出口,讓系統暗中給加黎洛星前來接應的特使發了消息,隻要兩人出去,守在外面的加黎洛星特使就會立即接應。
加黎洛星的特使是申請了星系保護令的,在正式接觸之前,瓜爾星可以背著他們對顧淵做任何事。但一旦被擺到明面上,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人帶走。
隻要出去,就能活下來。
終於再顧不上自己的秘密,陸燈快速說著,卻又被愈濃的毒氣嗆得不得不中斷,咳嗽著半伏下去。
顧淵目色驟沉,一把將他護進自己懷裡,解開水袋澆透衣襟,勉強掩住少年的口鼻,屏息往出口狂奔。
跑。
身後是死亡的陰影,面前生機近得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