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莼看著謝翊不以為怪,心道估計是當初順親王的事有關,也沒說什麼,隻又扯開話題,與謝翊說些闲話:“說起宗室子,如今優秀的後輩也不少吧?我聽說軍機處這邊是緘恪郡王謝翮,似乎倒沒怎麼見過這位郡王?陛下給我說說?將來也算同在軍機處。”
謝翊道:“他是旁系宗親了,比朕小兩歲,老成持重,話少。本來宗室多,朕本也不注意他,隻去年祖陵那邊聽說被雨水衝刷,陵墓有些毀損。宗室司那邊沒人願意接活,把他推了出來,結果他辦得甚是利落,一應賬目齊整,朕問話也都一一答得出來,是真親自修了的,是個老實辦事的。朕後來交了幾件宗室內的事讓他辦,也辦得甚老成。軍機處一個宗室都沒有,宗室們要有意見,便挑了他。”
許莼點頭:“原來如此。”
謝翊道:“他的王妃也是範氏,當初國舅做的媒,拐著彎算起來也算是範牧村的表姐。範家蕭條這許多年,他並不見冷落王妃,與王妃生了二子二女,所有孩子都是王妃所出。範牧村後來中了探花,他也不見去結交。範太後這邊的孝敬的節禮,這許多年,他未曾斷過,但範太後傳郡王妃過去服侍,他又不許王妃去,之前順親王也想拉攏他,他也幹幹淨淨一無所涉,可見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許莼點頭:“不是個糊塗人就好。”
謝翊闲闲道:“宗室裡要找能辦事的人不多。比如之前那克勤郡王的長女,春和郡主最後還是擇了儂家,如今在行六禮了。”
許莼吃了一驚:“儂家?是儂大哥還是他那弟弟?春和郡主是哪位郡王的女兒?”
謝翊看他果然不記得,微微一笑:“上次在荷院向你自薦的那位,謝驍的姐姐。這才幾日,你怎就忘了?我聽說其實是儂家的二子儂安邦去求娶的,結果人家春和郡主卻看上了老大,這是想要做未來的廣源王妃了。聽說廣源王那邊回話已準了,過幾日宗室司應該就有旨意上來等朕準了。”
許莼想到那日眼光明亮急切的那個郡主,有些猶豫:“儂大哥願意嗎?”
謝翊道:“儂思稷親自進京去克勤郡王府上相過了,應該是滿意的,因此才讓夷洲的使臣回去致意的——從朝廷看來,儂世子與宗室女成婚,也確實是最優的選擇,儂世子也是為了表態,當然,春和郡主本人才貌俱佳,在宗室女裡,也是極優秀的了。”
許莼看儂思稷也同意,便也沒話說了,隻道:“那郡主看起來確實才貌俱佳,膽識過人,落落大方。”
謝翊笑:“不過一面之緣,你就知道了?我看她應該是知道儂世子與你交好,這還是想要借儂家和你的勢了。所幸眼光確實不錯,沒選儂安邦,儂安邦估計也氣了個倒仰,他兄長與宗室女成婚,他就不太可能再娶一個宗室女了。”
許莼道:“這幾年下來,他還沒死心嗎?”
謝翊道:“這種事,不到最後,誰知道鹿死誰手呢?”他看著許莼,心道:這才是個開始呢,卿卿如日中天,多少人想要借你的勢,多少人又眼熱想要扳倒你取而代之,這就是京城,權力的中心,風雲激蕩、儲君未定,而你終於正式踏入了這名利場中。
他想到一切都因為自己而起,不由對許莼有了些愧疚,隻親手替他倒了碗湯:“喝湯吧,過幾日你正式入了軍機處,炙手可熱,你那些什麼儂大哥也要來京裡迎親結婚,朕見你一面恐怕都難了。”
第211章 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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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謝翡的時候, 許莼是嚇了一跳的。
他按約定的時間去了順安郡王府,卻沒遇見蘇霖玉,有些奇怪, 但小內侍們已畢恭畢敬上來請他入內, 竟是直入內殿。
謝翡靠在大引枕上, 顯然已為了見客換了大衣裳,梳了頭, 但病骨支離,雙眸深陷,面色蒼白無華, 對他微微笑著:“元鱗兄來了。”說完便要起身下床。
許莼幾步走上去扶了他按回去, 看他這樣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 眼睛不知為何微微一熱, 低聲道:“郡王不必起身了,你我相交一場,不必客氣。”
他想起當初自己是京裡不受人欣賞, 隻靠著撒錢結交人的紈绔兒,第一次受邀去了順親王府,看到眾星捧月猶如神仙中人的謝翡, 當時尚且還暗戀著九哥,看到謝翡更是自慚形穢。
須臾間流年似水, 謝翡不是在家裡守孝嗎?後來孝期過了聽說也隻是閉門讀書,如何便走到這樣的地步?
謝翡也在打量著許莼, 看前幾年那靈秀少年, 如今已長成了軒昂青年, 寬肩窄袖勁腰, 雖然穿著窄袖武袍長靴, 看起來是還要去哪裡,但一身風流並不減弱半分,細看眉目顧盼,風流姿容比從前還要更添幾分,又是如日中天,如今自己要見他一面都不易,心中不由自主也一陣唏噓,笑容裡露出了一絲酸澀來:“元鱗兄真佼佼如遊龍,數年不見,越發風骨清舉,神秀超逸。”
許莼道:“慚愧,我竟不知王爺竟,早知如此,早該來看看您。先隻聽說你閉門讀書,沒想到怎的病體如此沉重?”
謝翡苦笑:“沉疴難愈,我如今已是不成了。元鱗剛回京,又剛剛被陛下委以重任,入了軍機處,想必如今是十分忙的,這時候煩勞你上門,我心中十分歉然。然則如今我病重難起,又有事相求,不得不冒昧拖了蘇霖玉請您過來。”
許莼看謝翡這事似是真的有事找他,有些意外:“郡王請說,有什麼事隻管開口便是,何必還要轉第三人託呢?你我也是太學一場同學之誼。”
謝翡眼圈微紅,鼻尖一酸,想到昔日青春芳華,意氣風發之時,喉嚨一熱,微微哽咽,低聲道:“侯爺如今如日中天,我雖病中,也聽聞侯爺興學堂,辦實業,造武器,意氣洋洋,躊躇滿志,隻恨我如今身體不佳,否則定然加入,也謀一番事業作為。”
許莼也心酸,看他清減如此,隻寬慰他道:“無妨的,你再養養幾日,我這邊正愁沒人幫把手,郡王若不嫌棄,能得郡王支持,那就再好不過了。”
謝翡伸手握住他手腕,笑了下:“自己身子自己知道,我這病,是真好不了了,想當初苦心積慮,求望步雲霞,未想過竟是黃粱夢一場,到如今空剩下嘆嗟一聲。”
說到此他淚珠滾落下來,許莼大為同情,隻勉力激勵他道:“何須如此,我那邊學堂有幾個西洋大夫,想來換大夫來為您看看,興許就好了呢?郡王不必灰心才好,心寬了病才好得快。”
謝翡道:“這幾年闲了下來,在家中靜思,都說墜茵洛溷,原本你我算得上是富貴根芽,算來世路榮奢,本該逍遙一生,我原本志氣亦是不小,誰料到如今,勘不破,想不通,所幸如今大夢初醒,亦將擺脫這臭皮囊,超脫塵緣,我亦是歡喜的。隻如今尚且有一事放不下,塵寰羈絆,難以安心。”
許莼聽他其意大不祥,越發憫然:“郡王請講。”
謝翡卻先示意一旁的內侍拿了一冊子過來,遞給他:“元鱗先看。”
許莼打開看裡頭卻是個產業清單,先列了莊子若幹、園子若幹、良田若幹、店鋪若幹,又有存在銀莊現銀多少,在哪裡股份若幹股、駿馬多少匹、奴僕多少人等等。
許莼有些不解其意,看向他:“郡王這是打算要入股?”
謝翡苦笑道:“算是吧。我隻擔心,我去後,膝下稚子,無人庇護,無法自保,反而留不住這些產業,不若先交予元鱗兄入股,每年分紅,反倒能過活。”
許莼一怔:“郡王何以如此悲觀?”
謝翡卻命人道:“將世子帶過來。”
過了一會兒隻見一個乳母抱著個娃娃過來,看著似乎不到周歲,粉雕玉琢,雙眸晶亮,好奇看著他,生得倒是冰雪雕就一般。
謝翡命乳母道:“你抱著世子給臨海侯行了三拜禮。”
許莼連忙道:“不可,郡王世子,金尊玉貴,我受不起。”
謝翡含淚道:“元鱗兄隻看著我之將死,看顧這孩子一二。這孩子母妃生產時遇到產後風,一病死了,我並無同胞兄弟,其母舅貪婪成性,亦不可託。一直重病,無無法續娶繼室,我如今隻擔憂我去後,這孩子無人庇護,宗室司應該會指定其他宗室撫養,到時寄人籬下,又更可憐。”
“我這爵位,降爵以襲,到他則是國公爵,但實在太過年幼,我又無信重親人可託,唯有託付給兄弟。我知兄弟尚未成婚,家中無夫人主持,想來也不會照應這般小的孩子,我隻希望這孩子能拜你為師,來日教他習一特長,為他謀一生路,不至為紈绔即可。”
許莼有些愕然,謝翡握著他手,懇切看著他:“所有家產,隻留了這所王府和一些現銀給他日常生活,其餘都託付與元鱗兄為興辦工廠入股資金,一半以元鱗兄名義入股,以報元鱗兄照顧之義,另外一半則以小兒名義入股。我信重元鱗兄,每年隻需分些紅與他,他一黃口小兒,吃不了許多,一切都由元鱗兄做主。”
許莼看他面色蒼白仿佛隨時能厥過去,語氣衰微急切,見他久久不語,又十分著急:“我知元鱗兄實在太忙,不該給你添這麻煩,但我確實無人可託……半生大夢,昔日所結交者,都已疏遠……倒也並非無忠義仁慈之朋友,而是我為宗室,我父親……又犯了事,我知道兄弟如今身居高位,本也該避諱與宗室結交,但我知道元鱗兄心底淳樸……”
謝翡面有愧色:“我是君子欺以方……但……”他淚水繼續落下來,許莼連忙扶住他道:“郡王不必擔憂,此事我應了,學堂裡以我為師的學生多得很,不差令公子了。錢財上你也不必擔憂,定當完璧歸趙。你實在不必顧慮太多,還當放寬心好好治病才是。”
謝翡見他應了,松了一口氣,這才低聲道:“元鱗兄歷來慷慨好義,一諾千金,我也再無羈絆,可放心世外了。”
許莼看他一直心灰,雖然不解,卻也隻能又寬慰了他幾句,看他神色灰敗,精力不堪,說了幾句後便也請他好生養病的話來,便起身告辭,臨行前謝翡無論如何都請他拿住那冊子,在扉頁專門寫了字據,加了私印,連王府的長史也過來交代了一回,近日便要交接,竟是十分信任於他,許莼為著讓他安心,也便都應了。
出王府之時,看到整個王府冷清衰敗,奴僕稀少,花草樹木都無人修剪,樓臺館閣更是漆色黯淡,倒如古詩所描繪的“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不由更生了些悲嘆。
從順平王府出來後他有些怏怏,看了看天色,便也回了宮去,唏噓著和謝翊說著近日所見。
謝翊淡淡道:“很多時候,都是自己逼死自己的,他心病過不去,誰也救不了他。朕已輕輕放過順親王了,他既承爵,自然便當翻了篇。既有志向,想做事業,朕難道不許他?朕一直缺人手幫忙,他卻自己驚懼交加,閉門不出,憂慮成病。這還是之前太順了,略受些挫折便遭不住,本來還以為能做些事的。”
許莼:“……”
他想了想:“也對,他再如何怎麼也是個郡王呢,如何就看不開起來。本來若是身子康健,和我們行一番事業,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