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要改革軍制嗎?”
“我倒覺得這恐怕是為臨海侯設的呢,不都說這一次去津海衛,聖上極欣賞臨海侯嗎?聽說還給了‘銳意敢當、經濟宏通,深堪倚任’的考語。”
“不能吧,這裡頭哪一個不比他權重威重?他才及冠多久?我倒覺得,就是看重他那經濟之才,要借著他籌軍費吧。”
“戶部尚書羅恆睿已年高,早就不如何理事了,早有人懷疑戶部尚書要是臨海侯,沒想到陛下卻是另起爐灶,單弄了個軍機處來,把火器火炮輪船這些造辦都收攏起來了,若是以臨海侯之能,哪裡還需要從戶部要銀子,單憑著這權柄在手,不知又能倒騰出多少銀子來,嘖,真是大權在手,如今又不打仗,他隻靠著津海衛那一處,就已大動幹戈了,再把軍工廠都放在他手裡,說不得是另一種的權傾朝野了,隻怕武英公也要退之一射之地。”
“方家有粵州,哪裡敢再攬權,不比臨海侯有皇上器重,自是任意施為了。”
莊之湛聽了這些傳聞,心中卻一片通明,知道不僅自己看出來,不少眼明心亮之人也都看出來了,這軍機處,赫然正是為了臨海侯所設的!武英公方子靜,看著威重令行,但其實方家已無可再封,前進後退都是險境,方子靜怎可能會做什麼革新之事?
包括這些內閣尚書們,六部之首,本就是內閣中人,皇上要商議軍務,本就可以直接吩咐他們,如何偏偏要單獨成立一個軍機處?這軍機處自然是為一直在地方,立了軍功,卻在京中尚未能立足腳跟,有足夠人望的臨海侯設的。
皇上竟為一個臣子鋪路打算到如此,這是因為這個臣子願意為他行這革新興軍之路嗎?
滿朝文武,自然無人願意為皇上做這一事,畢竟這是會動搖社稷,動搖祖宗之法的變革。皇上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心一頭熱一頭冷,又拿了那上疏來改了一些,反復忖度,終究未曾交上去,心中隻猶豫著,這一步,是走還是不走?走這一步,恐怕就是給正在興頭上的皇上一瓢涼水,也許從此就被皇上厭惡……
然而還不等他上疏,這日卻被他的座師崔曙召了去,劈頭便問他:“你此次伴君巡閱,如何竟被皇上惡了?我之前隻隱約聽說,然而今日吏部遞了百官京察的考績上去,本你的考績為上上的,擬留任京中六部。吏部遞進去後,竟被皇上御筆親自圈了,取了‘中下’,竟是要外放了!”
莊之湛仿佛從天而降一瓢雪水,從頭頂寒到了腳跟,他面色變白,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話來。
崔曙看他面色如此,心下暗叫不好,本以為這個狀元弟子,從名門出,又確實詩文上極有天賦的,就連陛下也贊了幾次,平日看他也聰明通達,世情伶俐,好容易得了這次隨駕的機會,如何反倒得了皇上的厭惡?可惜了那一手好文章!
他隻能苦口婆心勸道:“你要知道,考評中下不如何,外放本也不怕。有我在也總能調你回來。但是陛下親自給你圈了中下,又調你出京,那你是決計回不了京了!便是我遞上去,隻要陛下還記得,一定會駁回的。甚至在吏部就已駁回了,你明白嗎?我如今已和吏部那邊說,緩上幾日再發,也就這幾日,你看看還有機會尋人君前辯白一二不。”
莊之湛低聲道:“弟子知道了,是弟子不肖,勞老師替我擔憂操勞了。”
崔曙嘆氣:“我倒也沒什麼辦法替你轉圜,如今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裡讓陛下厭了,明明去津海之前不還好好好的?聽說還吩咐了讓你為賀蘭家的妹妹寫賦,我看了你寫得也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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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湛深深行禮:“學生下去想辦法,有勞老師居中斡旋了。”
崔曙隻能再三嘆息:“你族叔再三寫信來讓我照應你,我自然也不能坐視你如此,崔莊兩家本同氣連枝,此事我還不曾告知你族中,你且再看看哪裡還有門路,最好是找御前紅人……譬如武英公、蘇公公這些。”他又叮囑了一回,才打發他出去。
莊之湛失魂落魄出了來,想到那一日範牧村說他最好想想外任哪裡好,原來……範牧村果然是如此了解君心……竟被他說中了,而且皇上全不掩飾,亦不曾找什麼借口,直接便在三年一次的京察上黜落他,正大光明得他竟無話可說。
他咬了咬牙,回去命人往範府遞了貼。
範牧村倒沒有拿喬,居然見了他,聽他說了,倒也有些無奈:“我說我這裡是冷灶頭,你倒不信。早聽我的話,在津海衛便向臨海侯道歉說和了,豈有如今這一回?”
莊之湛滿臉愧色,連連作揖:“範大人是一片好心,是在下不知好歹,竟不知大人勸諫之意。”
範牧村看了他一眼,嘆道:“你如今也並非是真服氣了,不讓你見一次皇上,你大概也總不能服氣,說不準還遷怒在了臨海侯這邊。否則,我若是讓你如今去與臨海侯道歉,請他出面說項,你可願意?”
莊之湛臉上一滯,隻作揖道:“範大人,在下也隻求個明白罷了。”
範牧村嘆息一聲,心道這人不撞南牆不回頭,和我是一般的,隻是若是如此執迷不悟,隻怕也白白浪費了那才華,還這般年輕……他不免心中有些惋惜,便道:“罷了,你要面聖,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隻能替你遞句話,但醜話說在前頭,陛下若是見你,那也不是看我面子,多半是真給你一次機會,你自己把握好吧。”
他看了眼莊之湛,意味深長:“陛下若是讓你選,你可要想好了再答。”
他親手寫了個帖子,命人封了讓人送去蘇槐外宅那裡,便讓莊之湛回府靜候消息。
消息倒是回得很快,第二日下朝後,宮裡便有人來傳了他進宮面聖。
他換了官服,小心翼翼進了御書房,便先行了面君大禮。
謝翊看他聲音倒頗為溫和:“平身罷,聽東野說卿要見朕,不知可是又寫了什麼好文章?前些日子卿寫的《海賦》,氣魄極廣,意像亦高,朕倒是頗為喜歡。”
莊之湛卻長跪不起,問道:“臣有疑惑,因此大膽入宮求見陛下,臣自認為忠心耿耿,一心為國,皇上為何隻因為臣反對新式學堂,反對革新,便將臣考績降級,黜落出京?臣便是有罪,但皇上豈可不教而誅?”
第207章 教化
莊之湛懷著一股怨懟之氣進來, 猝然發問,隻以為皇上見到自己如此不敬,必然會惱怒, 或叱責, 或命人逐出去, 然而卻看到皇上坐在上頭,並沒有回答他, 而是伸手拿了桌上的茶杯起來,慢慢喝了一口茶,並不生氣。
莊之湛忽然心裡湧上了一股戰慄,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老人們的傳言, 陛下對十分親近的大臣, 反而才會冷嘲熱諷, 不顧顏面的叱罵。若是一直溫溫和和的,卻極有可能早就看不上你,要麼將你打發去坐冷板凳, 要麼將你打發去一輩子幹活的地方眼不見為淨。
他忽然深深伏下身軀:“請陛下教我。”他聲音裡帶了一絲哽咽。
他原本樣貌生得極好,平日與人交接,無往不利, 便是再與他不對付之人,也很難對他惡言相向。
然而謝翊卻沒在意這些, 他想了想問他:“你自覺忠君,忠言逆耳, 因此不甘?”
莊之湛面容倔強道:“臣之忠心, 日月可表。”
謝翊笑了下問道:“莊卿忠的君, 是朕, 還是說任何一個人在這個寶座上, 卿都會忠誠?”
莊之湛愕然。這有什麼區別?
謝翊看著他道:“卿是朕點的狀元,天子門生,自然是因為你科考寫得極好,文章意氣駿爽,文風清靈,包容萬象,器識高爽,策論也條條務實,顯然是早就研究過朕之喜好。”
“然則,你入了翰林,卻不能體察朕之心意。反倒結黨營私,排除異己,將一個翰林清流之地,整得烏煙瘴氣。”
莊之湛睜大眼睛,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得到皇上這樣的評語。
謝翊卻繼續道:“臨海侯興辦新式學堂,同殿為臣,本當同舟共濟,共襄王事。你卻將那亂王綱、移鼎祚的誅心之罪往他身上扣。你這般年少,文章寫得如此清新高遠,竟在這一套攻訐異己,借刀殺人的手段上亦如此純熟,朕是萬萬想不到的。”
莊之湛滿心委屈,大聲問:“陛下,古者聖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鹹若。新式學堂將使士農工商不再視科舉為正途,禮樂崩壞,綱常顛倒。一旦王綱解紐,乾坤混亂,四海興戎。陛下英明,當知此事不可推行。”
謝翊看著他問道:“約己不以廉物,弘量不以容非。你攻乎異端,歸之正義。然而你確信,你之大道,一定為大道嗎?一定為正義嗎?”
“天命靡常,有德居之。”
莊之湛張口結舌,整個人全呆住了。
謝翊冷聲道:“周天子興禮教垂拱而治,如何秦統一六國?秦二世而亡,漢高祖斬白蛇而起,之後唐宋元明朝代更迭,帝皇興敗,此為天命有德者居之。”
謝翊再次問他:“回到朕剛剛問你的問題,莊卿效忠的是君,還是現在就在你面前的朕?”
莊之湛面紅耳赤,謝翊冷聲道:“卿撒謊不得,因莊卿心裡早有答案。”
“你遵從的是君為臣綱的綱常,維護的是禮法,這寶座上坐的是誰都不重要。”
“今日朕務實好經營之道,明日換個天子好戰喜功,你們都自有一套聰明應對方法,然後將天子用你們那一套垂拱而治的帝王術牢牢束縛著,聽從你們,分權給你們,你們猶如寄居在天子身上的虱子,通過天子吸食萬民,當遇到質疑三綱五常之人,你們則以異端視之,拿正義綱常去審判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