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靜和雷鳴都是軍伍出身, 歷來雷厲風行,家將也能幹,議定後立刻便帶了人出發, 原本轉天就能到, 但沒想到沈夢楨和賀知秋竟也和他們一起去, 加上兩個文人,車馬也就慢了些, 第三天才到了津海衛。
方子靜沒讓通報,長驅直入,帶著人直接入了提舉宅後園, 卻恰好撞上許莼在與緋月國的巖中秀月使臣在花園裡賞春。
這日晴暖, 春景正美, 風日草長, 碧桃花放,許莼一身緋紅春裝,寬袍緩帶, 未戴冠,隻結著緋色頭巾,腰間佩著粉青團龍, 手持著酒杯面上帶著笑容倚坐在主位上,與巖中秀月在說話。座下有樂師和歌姬正奏琴清歌, 一側還有幾個青年學生陪客,個個眉目明亮, 氣宇軒昂, 一副愜意賞春之景。
方子靜笑了聲轉頭對沈夢楨奚落道:“倒是名師出高徒, 沈先生昔日詩酒放曠, 如今學生也是好一派風流做派。”沈夢楨目光卻落在許莼一側已都站起來的那些年輕少年學生面上, 哪裡還顧得上方子靜的揶揄,隻心中暗自盤算,隱憂泛起。
許莼卻已看到了他們,驚喜萬分,連忙起身迎接他們:“沈先生,子靜哥,賀兄,還有雷大人,你們怎麼來了?”面上笑容燦爛,與適才那種禮節性的微笑又全然不同,琥珀雙眸裡滿是喜悅,一邊又命人添座倒茶。
巖中秀月一看到方子靜就汗毛聳起,斂了面上的笑容起身作揖,方子靜看到他笑道:“原來是巖中先生,怎麼?聽說琴獅國要開通商口岸,聞著味兒也來了吧?”
他懶洋洋坐了下去,巖中秀月額上生了一層細汗,恭恭敬敬道:“方公爺,在下與琴獅國的使臣也有些交情,聽說了有此消息,想著既是通商,自然不僅獨美琴獅國,很該惠及諸國才是。”
方子靜冷笑一聲:“你們緋月國不是已向我朝稱臣朝貢了?這通商口岸,你們可是藩屬國,也想要?我天朝泱泱大國,地域廣袤,物產豐富,無所不有,何須與爾等番邦夷國通商?如今四海升平,物埠民豐,不過為了教化四方,恩澤海外罷了。”
巖中秀月一陣尷尬,但到底經過大風大浪,昔日受俘,為了活命,曾在這位武英公面前屈辱許了不少諾,讓了不少步,更是籤了不少令他羞辱不已的口供。他知道武英公是心硬似鐵,狡詐冷酷,不比臨海侯和氣好說,隻能低聲下氣道:“夷州不也設了通商口岸……我緋月國國王亦願與大沐朝友好通商,我們亦願同樣對等在本國設立通商口岸,給大沐朝商民提供友好對等的關稅。”
方子靜笑了聲:“你倒乖覺,既然你與那琴獅國的使臣交好,這樣吧,你去與其他蠻夷國家都放出風去,把我朝要設通商口岸的風聲都放出去。天子將於近期蒞臨津海衛,我等都是提前過來準備迎接天子的。爾等蠻夷小國,若提出的條件能讓天子青目,則可有機會面聖,參加大閱。陛下如日於天,光照萬邦,爾等能有機會面聖,是三生有幸。”
巖中秀月連忙道:“願為天子效命。”
方子靜拿了茶杯喝茶,不再看巖中秀月。巖中秀月看這一群人顯然都是位高權重,來找臨海侯自然是有事的,連忙知趣告辭,而其他學生見到如此,也都悄悄向許莼作揖,都退下了。
方子靜這才看向許莼:“‘採採流水,蓬蓬遠春。窈窕幽谷,時見美人’,許侯爺好生自在啊。都聽說你在這裡日夜為國為君,操勞不已,陛下說起來都很是嘉勉。”
許莼並不理會他那點酸意,一張嘴便奉承方子靜:“還是咱們武英公威武,我正與那巖中秀月繞來繞去煩呢,他說也想搞通商口岸,卻一點沒提他們能給什麼。結果子靜哥一來,他立刻把底牌全抖擻開了,省了我多少心!讓他出去散播消息,那其他外洋使臣大概也會動心,那琴獅國看如此,未必也敢繼續自傲下去。”
他一邊又不肯冷落了其他人,隻笑意漾頰:“還有沈先生、雷大人、賀大人都來了,可見是知道我這裡難,特特來幫我的吧?”笑嘻嘻剛剛給沈夢楨奉了茶,又親自捧了點心殷勤給方子靜:“子靜哥怎麼沒把子興哥一起帶來?”
方子靜被他一陣猛誇,心底那看到他的那點怒氣不由消散了些,看著許莼今日一身緋紗裡頭透著玉色中衣,眉眼含笑,形容秀美,風流不可方物。如今心裡明白過來,一看才覺出來,果然是那一位看得上的人物,說話又得體熨帖,和他相處沒人不誇他好的,隻看這待人接物如此玲瓏通達,似是個俗人,偏又有一股清越出塵之態,教人不覺得他俗,隻覺得他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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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起那一位心思深沉,殺伐果斷,六親不認的,竟也栽在這小少爺手裡。這麼一想方子靜忽然心裡一陣痛快。他也知道這樣的事,莫說子興,便是許莼也絕不敢和自己透一個字,而再如何也隻能是捕風捉影,誰能親眼窺到天子床帏之事?
因此再如何不甘被蒙在鼓裡這許久,他自然也絕不可能去和許莼挑明這些,此事也就隻能這麼含糊著過。想到此處,忽然對許莼又添了些憐惜之意,畢竟庇護教導良久,也不知道這少爺被謝翊如何哄騙上了幸臣這樣的不歸路,明明是塊上佳璞玉,如今歷練一番,越見心性敏慧,本可以行光明大道,做千秋君臣。
少年人不懂事,連皇帝也糊塗。想到此處,方子靜越發氣不打一處來,隻教訓他道:“你太嫩了,洋人欺軟怕硬,見強則為紳士,見弱便為強盜,海上聲名狼藉得很。咱們若是一味以禮相待,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謙遜待人,隻以為我們是底氣不足。”
“就該硬氣點,該打就打,該懟就懟。他們蠻夷人,聽不懂咱們那一套自謙委婉拒絕的。和他們講什麼禮。他們提的那些什麼,都必須要在他們本國有同等待遇,譬如租界這些,他們若是也敢租地給咱們,沒什麼不能談的。但他們也不敢,那他們自然會放棄。”
許莼被他說得心花怒放:“我也正想著如何談判呢,隻想著怎麼多換他們些大炮步槍的,他們來,無非就是看中了咱們的原材料,咱們的物產,咱們的人力,那咱們怎麼也得刮上他們一層油水下來,豈能任由他們開價。原來還是子靜哥這一招說得最明白。”
他看向沈夢楨:“沈先生也是這麼覺得的吧?”
沈夢楨道:“嗯,我來之前與戶部尚書那邊也交換了下意見,所謂和平通商,自然是對等條件,互通有無,他們提出什麼,自然也要在本國給咱們同樣提供同樣的互惠條件。”
許莼道:“有先生們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賀知秋笑吟吟道:“我看侯爺本來也有此打算,這才緊急奏上,陛下很是重視,這才拍了我們先過來商議大閱諸事,既要揚我朝之威,又要滅了這些洋人的志氣才好。”
許莼振奮道:“我帶著人列了許多條款,將互惠互利關稅的貨品都列了清單,若是真能談下來,是好事,不過一來一回也不在這一兩年,總之子靜哥說的是對的,先以武力懾之,提了條件慢慢談吧。若是賀蘭小姐和威爾先生在就好了,可能會談得下來更快一些。”
許莼便命姜梅將之前議好的條款清單都拿了來,又叫了盛長天等諸將領過來,就著春光,細細研究了一回當如何大閱,然後又擺下了宴席,款待幾位重臣。
席上自然是觥籌交錯,盡興而散,隻是提舉宅窄小,盛長天另外安排了一處精舍給幾位大人歇宿。許莼親自送了他們過去,趁著無人,沈夢禎這才抓了許莼的手,私下叮囑他道:“你如今一個人在外,須得注意些。皇上好潔,極看重臣子忠節的。你不可仗著皇上縱容你,行事上便失了分寸,屆時失歡於君前,萬般寵愛都變成厭憎,我也救你不得。”
許莼茫然了一會兒,才明白先生這一番教誨來,忍不住笑道:“先生,您想到哪裡去了。我今日這不過是陪客,而且那些都是同文館的學生,我如今都喜歡多給學生們些機會見習。之前那不是因為那位小姐……白白惹了一身是非。我如今哪裡還敢帶女學生,結果隻帶男學生,又得了先生您今日這一頓教訓。您問問師母,師母如今在四藝館裡教棋,我可是最潔身自好不過的人了。”
沈夢楨憂心道:“若不是你自己沾惹了那人,我哪裡管你這些?你看今天武英公不過隨口一提,估計本也覺得你青年人風流韻事,無可厚非。然而說者無心,萬一皇上捕風捉影,也覺得你風流,那可如何辯白?陛下如今仍然虛懸後宮,你萬不可先行差踏錯了。”
許莼笑道:“先生放心,陛下若連這點信任都沒有,怎會放我出來?您別自己嚇自己了——先生如今當了爹,可真啰嗦了不少。”
沈夢楨想了想果然如此,皇帝若是真在意這些,如何會放許莼出外。又聽許莼抱怨自己啰嗦,便瞪了許莼幾眼怒道:“這幾年我為你白操了多少心?你那銀莊被擠兌,我連閨女的嫁妝錢都給你填上入股了!哪個學生如你這般能鬧騰的?鋪這麼大盤子,步子走這麼快,如何走得穩?還嫌人替你操心?我看陛下也被你嚇得不輕。”
許莼聽他說到九哥,連忙追問:“如何說?我看皇上一直篤定得很。”
沈夢楨冷笑了聲:“連李梅崖都放出來了,還不慌?”
許莼:“……”
沈夢楨又教訓了他幾句,才恨恨放他走了。
連下來幾日,眼見著到了三月,總算天子親閱的日子近了,所有營兵都已操練嫻熟。
許莼算了算,知道謝翊應該會在大清河這邊行船過來,在船上歇一夜,第二日幸津海衛。之前忙忙碌碌之時,雖然分別兩地,因為胸有大志,倒也能沉得下心來做事。如今知道謝翊近在咫尺,哪怕第二日便能面見,心裡渴慕之情卻難以遏制,隻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度日如年。
入夜後他看著天上彎月,心中微動:如此良宵,索性我便騎馬去大清河邊迎駕,又如何呢。
一時興動,他幹脆便騎了馬帶了定海春溪等人,以及鳳翔衛一隊護衛趁夜前往了河邊,親身迎駕。
作者有話說:
注:1792年,英國國王喬治三世以祝賀乾隆皇帝80壽辰為名派遣訪華使團,試圖建立中英外交關系,特使馬嘎爾尼當時就提出了籤訂貿易協定,中國增開通商口岸,開設租界,降低關稅,常設駐外交使節的要求。乾隆回了廣為人知的那段話:“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特因天朝所產茶葉、瓷器、絲巾為西洋各國及爾國必需之物,是以加恩體恤,在澳門開設洋行,俾得用有資,並沾餘潤。”
1901年辛醜條約籤訂,從“天朝上國無所不有”到“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僅僅隻用了一百多年的時間。
(有讀者問沒有打敗仗,為何洋人就敢提那些通商要求,所以簡要注解一下。但這文架空,還是希望大家都開心點,就架個背景寫點事業線滿足一點幻想罷了。當時我看到白河投書的時候也氣得一晚上沒睡,但不破不立,大清巨輪緩緩沉沒,東方雄獅卻慢慢醒來,我喜歡見過的這個比喻。)
採採流水,蓬蓬遠春。窈窕幽谷,時見美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纖秾》
第186章 行宮
夜色深沉, 纖月淡淡,許莼帶著侍衛馳騁了約莫一個時辰,才到了清水河邊的御駕駐跸之處, 沿路就開始被攔著檢查, 好在鳳翔衛身上都有宮裡禁衛的令牌, 一路通行無阻。
龍船漆著金龍漆,停泊在清水河港灣, 船上龍燈爍爍亮著,珠貫星羅,十分威嚴。龍船四處戒嚴著, 岸上更是駐扎了隨扈的禁軍無數, 龍船前後簇擁著數條大船, 那是隨同一並出京的大臣們和兵丁們乘坐的副船, 整支巡津船隊大大小小約莫三四十艘船。
接近龍船之時,方子興匆匆出來接他了,看到他便問:“什麼事?這麼晚趕來。”
許莼知道他誤會他夤夜趕路有是什麼急事, 連忙笑道:“並沒事,隻是提前點過來迎駕罷了。”
方子興銳利目光上下掃了他一眼,這才松了口氣:“陛下以為你有什麼急事趕過來呢, 聽了報,原本都睡下了都起身換了衣裳。”
許莼:“……”隻想著盡快見到九哥, 卻沒想到九哥會被自己嚇到,心中愧疚, 一邊向方子興道歉道:“對不住, 擾到子興哥了。”
方子興道:“隨駕在外, 我本來就不能安睡的。也還罷了, 也是擔心你。”他一邊帶著許莼一路登船道:“我哥不是去津海衛了嗎?見到他沒?他最近怪怪的, 動不動排揎人,沒把你也排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