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翊道:“許莼比我年少, 朕恐是走在他前頭, 因此朕要讓他擁有權力, 新君隻能依仗於他, 若不肖不賢,可廢立之。”
沈夢楨面色微變,謝翊道:“是不是覺得朕是昏君?”
沈夢楨不敢說話,謝翊道:“內聖外王,聖人修至德,施之於外,則為王者之政。‘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當聖人有情之時,王道也便偏了。你為許莼之師,自然真心為他著想,然而你又為良臣,因此擔憂朕因愛他失了王道,亂了天下。”
沈夢楨聽謝翊這口氣並無怪罪,心慢慢定了下來:“陛下聖明,想來已有打算。”
謝翊看著他道:“平身吧,朕今日和沈卿說說話,沈卿也不必拘禮。”
沈夢楨看蘇槐過來引了他坐在下首,他抬眼去看謝翊今日雖和往日一般穿著玄黃色常服,卻眉目同樣帶著風流,舉止投足不似之前端肅雍容,而是帶著一些隨意。
他再仔細看發現御書房內除了蘇槐,誰都沒有,背上的汗一下就出來了。
謝翊卻淡淡道:“我自幼便為帝王,受的所有教導,都是教導朕如何成為一位明君,名存千古,史書流芳。”
“但我大一些後,自己熟讀史書,便發現歷朝歷代,合格的天子沒幾位,受命於天,國祚萬年,不過是個謊言。每朝每代,皇帝總有賢愚,若是皇室子孫不肖,遇到昏君,朝代覆亡也不過如同兒戲,荒謬可笑。”
“當然,名教自然有此解釋:‘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
謝翊徐徐說話,口氣居然十分溫和,仿佛正在與沈夢楨談論經學一般尋常。
沈夢楨面色青白,不敢說話,卻已隱隱知道皇帝要和自己說什麼了不得的話,而他此刻隻想暈過去,並不想聽到任何離經叛道之話,他從未想過自己一生不拘禮法,但真的見到這般驚世駭俗的帝王之時,他是如此的恐懼。
謝翊笑道:“如此推導下來,浙東鴻儒南雷先生提出來‘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沈夢楨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吞了一口口水,隻覺得喉嚨幹渴不堪。
謝翊看著他道:“前朝國祚兩百七十六年,傳十六帝。我朝於前朝大亂之時,應運而生,驅除韃虜,平定天下。國號定為沐,一則高祖封號為沐王,二則取深仁厚澤,潤澤萬物,涵養天下之意,為水德所興。”
“國祚迄今,已有近兩百年,已算長榮。國朝有興衰,天子有榮枯。我朝國祚究竟得享天命多久,在乎皇帝一人之賢愚,是否順應民心,順命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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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來,皇嗣擇賢,本為順應天意。然而歷朝歷代,卻隻以嫡長子承繼,無論賢愚。朝野清明、國祚綿長,靠著聖主能臣,然而這聖主,竟然是要靠撞大運一般的由天定。”
謝翊戲謔笑了下,甚至有些自嘲:“細數起來,吾中華泱泱五千年,歷朝歷代興亡榮枯,盛世也好、中興也好,多能臣而鮮聖主。”
沈夢楨低聲道:“皇上聖明,如今以賢定嗣,又有能臣效忠,為上佳。”
謝翊卻微微一笑:“朕初登基之時,也不過是個兒皇帝,賢愚不辨,誰又能說朕是個明君聖主?便是此刻,也尚且未能蓋棺論定,畢竟,朕已有了幸臣,且愛之甚矣。”
“天下,並不為我謝家一家之天下。眾位能臣,忠的是江山社稷、黎民基業,也並非我謝氏天子。”
沈夢楨兩眼一黑,剛剛回緩過來的心又提起來了,謝翊站了起來,伸了手指在桌面上的地球儀上輕輕一轉,碧藍色的琉璃圓球滾動起來,陽光反射在上頭,波光粼粼,似能見到四海碧波萬頃。
“朕一意謀海事,拓海疆,固海域,卿知道原因的——我們未來的敵人,將從海上來。海外諸國之政體,卿可有了解?”
沈夢楨硬著頭皮道:“內閣如今正搜集著各國政體之資料,考察各國軍政。”
謝翊凝視著他:“據朕所知,有些西洋政體,並無君王。‘以天下而養一人’,三綱五常……你猜有朝一日,我國朝的有識之士,是否會不會也有人提出……‘無君之論’?”
沈夢楨連忙跪下大聲道:“皇上!請三思!便無君王,權力仍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無非教會、議會、內閣掌權,異體同構,並無他異!前朝成化十五年不朝,嘉靖二十年不朝、萬歷三十年不朝,然則朝廷運轉無誤,此為內閣之功。秦三公九卿、唐三省六部,宋二府三司,皇上何以為我朝數千年之有識之士所共推之治,比不過那西洋之國之政體?”
“聖君垂拱,無為而治。陛下切莫以海外蠻夷小國以為正統,須知我朝地幅廣袤,若無中央之專治,無以震懾九州四海。自周天子為天下之主,垂拱而治,延綿千年不變,可知其自有優越。”
“陛下聖明,天下歸心,切不可擅動一統之治,自毀根基,則亂必生,徒耗國力民力,請陛下三思!”
謝翊看沈夢楨嚇得聲音顫抖,面色青白,冷汗涔涔,微微一笑:“都說了咱們君臣隨意說些心裡話罷了,平身吧。尚且也還未到那一步,隻怕來日有人以炮彈轟開國門,若是再遇上昏君奸臣、黨爭民變……哪一朝代不是這樣的覆亡?不可不以此戒之,決不可故步自封,妄自尊大。”
沈夢楨低聲道:“皇上聖明。”聲音仍然驚嚇過度,微微發著顫。
謝翊心滿意足笑了笑:“沈卿少年之時,離經叛道,想來亦能體味朕之所思所想。如此,沈卿也當明白,朕這一番話,無人可說,與卿今日一席話,酣暢淋漓。”
不,我沒辦法理解……皇上您為什麼要害我,沈夢楨面青唇白,勉強躬身下拜:“臣惶恐,得陛下信重。”
謝翊道:“如此你亦當明了,朕待許莼之心意。朕亦信其在朕和沈卿的教導下,許莼能成為心有社稷萬民的賢王。治國平天下,治人心,正風氣,到時天下廓然大公、正氣浩然,豈非盛世清明?”
沈夢楨聲音幹啞:“皇上此意可曾與許莼言道?”
謝翊注目於他:“未到時候,他年少,城府不深,性質樸,不善偽飾。朕與他說這些,來日他露出一兩句這意思,又是位高權重之臣,難免要被人詬病他有反心。”
“這無君之論,朕能說,你們臣子是說不得的。”
沈夢楨被謝翊這誅心之語說得心中幾欲吐血,您也知道這是反賊之言!
一個帝王反帝王之道!如此悖逆,這是什麼驚世駭俗之舉?
謝翊看著沈夢楨憋屈的臉色,心中暢快,含笑道:“如今隻有卿知朕之懷抱,朕情之所鍾,今後還請沈卿多多教導許莼了。”
沈夢楨道:“隻怕他心結在,心中惶恐,陛下何不徐徐與他說明未來打算。”
謝翊道:“他於世情通達,偏偏另有執著,說他痴也罷,說他純粹亦可。朕並非不曾猶豫。他從閩州殺回京城,跪了宮門,非要闖到朕跟前,讓朕給他一個明白。朕虛長他十歲,總不能連他都不如。他既能堅持下來,朕也就陪著他罷了。”
“他若哪一日覺得累了,要放棄,要去結婚生子,朕亦隨他。”
“不過,以朕如今觀察,這孩子行事但憑天然孤勇和一股與生俱來的敏銳,步步行雲帶風,似有福運。”
“朕並未與他說過這些,他卻隻憑著朕要開海路的意思,便能自發從市舶司走出一條道來。自籌款舉債訂制鐵甲船、聯合津海衛大肆抓走私、禁阿芙蓉,以官窯制粉彩窯與西洋通商,以軍需貨物抵貨款,樁樁件件,實惠又果斷,都恰好能踏在關鍵之處,充實國帑,防患於未然,解了朕之隱憂,教朕如何不喜愛他?”
“時運似是眷顧於他,朕本以為他至少也要走上十年,才能建功立業,倒也無妨,朕有這耐心。偏巧東洋戰起,他又能乘勢立功。此一役我朝大勝,方子靜、儂思稷功勞卓著,你猜這兩人是怎麼來的?全是許莼誤打誤撞南洋之行給朕勾回來的將才。”
“皇天眷佑,他似天予朕,神魂相契,時有無心之舉,偏總能行朕之行不到之處,想朕之所想。他如今功勞不顯,卻是朕刻意隱藏掩蓋,給他更多些時間厚積薄發,以免太早招人嫉恨。”
沈夢楨面上終於放松了些:“有陛下幫扶照應,寬縱於他,他自能步步走穩了。”
謝翊道:“你隻道是朕幫扶他,卻未看到他襄助朕多矣。”
一番溫言撫慰後,謝翊甚至還賞了一對珍寶盆景、一套紅寶石頭面、兩匹紅緞給沈夢楨:“權為賀卿喜結連理,願早生貴子。”
沈夢楨無奈謝了恩,回了府去,心裡明白皇上這是結結實實嚇了自己一把,卻是有些惡作劇,為許莼出氣。但自己的確也隻能繼續替皇上和許莼描補著,為皇上那“廓然大公、正氣浩然”的清明盛世而盡力,實實在在被皇上拉上了這條離經叛道的船,皇帝說了皇儲,說了對許莼的未來,但他仍然覺得皇上仍有未言之意。皇上幼年踐祚,其志輕易不曾更改——所謂無君,他如何敢想?他身為君主,竟然敢想!
沈夢禎兩眼木然出了宮。
謝翊解決了一樁事,帶著笑意回了後宮,看到許莼宿醉方起,正揉著太陽穴滿臉苦瓜喝著解酒藥湯,一邊問著蘇槐:“我聽說宿醉之人,第二日要再喝一點兒酒,就能解了宿醉之難受了,叫做還魂酒來著。”
蘇槐道:“世子啊,您這哪裡聽的荒誕不經的說法呢。往後還是少喝些吧,老老實實歇著,喝些清淡的湯粥,好生養養腸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