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思亂想著,卻看到上頭謝翊一番封賞後,起了身退席,眾官員和將領們連忙起身恭送聖駕。
他看謝翊仿佛看了他一眼,轉身上輦去了,立刻心痒難搔,隻覺得一刻不想留在席上了,但謝翊一走,來給他敬酒的官員、將領源源不絕,一時竟然成了僅次於方子靜的大紅人。
他喝了一回酒,看看實在不勝酒力,便借口如廁,抽了個空子一溜煙往後園門去了,果然五福等在後門,看到他笑著迎了他進去。
外邊宴席上等方子靜也好不容易應付完來敬酒的官員將領,看內閣重臣們也都走了,自己自然也要逃席,但少不得也把許莼和儂思稷這兩個帶走的好,卻見不到許莼,隻看到儂思稷在那裡應酬。
儂思稷也是得方子靜教過,少說話,少喝酒,隻微微抿一抿,一副深沉莫測的樣子,倒是讓眾將領有些忌憚,也不如何敢灌他酒。
方子靜便問儂思稷:“許莼呢?”
儂思稷東張西望了下:“剛才隻說是要如廁,想來不知道又去哪裡逛了,是不是和長天去逛園子去了。”
他一眼卻看到盛長天,叫了他問道:“長天兄,許莼呢?”
盛長天目光微微遊移:“沒見到,適才說喝多了,想找機會逃席,想來應該離宮了。”
方子靜便道:“那咱們走吧。”
儂思稷卻有些不放心:“還是問問宮人,找一找吧。他年少,亂走亂逛萬一惹禍呢。宮禁也不是亂走的,你看他剛才也不知哪裡折的凌霄花,我看隻有陛下也簪了那花,沒人戴那花,必定是胡亂去宮裡哪裡折的,花盤裡根本沒有,實在是淘氣得很。”
方子靜:“……”他道:“罷了,我和內衛說一聲,讓子興留意一下,咱們先回吧。”
說完果然招手叫附近的值守的禁衛過來問:“煩勞這位將軍,若見到靖國公世子許莼轉告他一聲,說我們先離宮了,他若有什麼事,可以找子興幫忙。”
那禁衛躬身答道:“回武英侯,許大人適才已出宮去了,說是不勝酒力,怕失態於禁中,匆匆走的。方統領安排了車駕,請侯爺放心。”
方子靜也便放心,轉身招呼儂思稷:“我們也出宮吧。”
第172章 花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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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卻被五福一路引到了一處花塢內, 一路行入。小徑旁萱花月季紫茉莉等草花盛放,蜂蝶亂飛,野趣橫生, 山石上爬滿了凌霄、薔薇、使君子、紫藤、荼縻等藤本花, 放眼望去滿坑滿谷都是花。
許莼道:“宮裡居然有這樣好地方。”
五福一笑, 心道從年初春天就開始命園丁收拾出這花塢,一直等到今日才第一次迎來能觀賞這美景的人。但他一個字不敢亂說, 隻是小心翼翼帶著他往花徑深處走。
但許莼喝多了,暖風花香燻著,酒意就湧了上來, 陶陶然有些飄, 話卻比平日多一些:“五福公公, 你和四德、六順公公都是蘇公公的徒弟, 那一二三是什麼呢?有沒有七和八呢?”
五福笑嘻嘻道:“並沒有呢,四德哥就是蘇公公收的第一個徒弟,他名字本來就是趙四德, 我們兩人後來的,家裡本名也不是什麼好名字,無非狗兒柱兒的, 蘇爺爺就順著給起了名兒。開始說我們年歲小,宮裡幹活容易犯錯, 便隻讓我們在外邊先學著規矩。後來派去服侍您和皇上,這才有機會提進宮裡來。這宮裡想當蘇公公徒弟的多著呢, 隻沒咱們有福分。”
許莼笑道:“學什麼規矩呢?”
五福道:“蘇公公說皇上喜歡聰明人, 喜歡有學問有才華的, 讓我們先在外邊讀書識字, 懂得道理, 懂得看人眉眼臉色行事了,才好進宮伺候人。結果咱們才讀了一年書呢,就忽然有一天讓我們去竹枝坊服侍皇上了。公公都說我們難得的是福分,讓我們好好珍惜著。”
許莼笑道:“伺候皇上是你們福分了,伺候我算什麼福分呢。”心裡卻想著九哥喜歡讀書人,我讀書可不怎麼好,蘇公公看來學問很不錯。
五福道:“怎麼不是福分呢?春夏秋冬四位哥哥,哪一位不是前程似錦呢。要說遇上公子和蘇公公這樣的人,不打不罵,還給咱們讀書識字,學東西呢。”
許莼道:“是你們自己聰明又爭氣,時運機遇一來才抓得住。”
五福卻忽然閉了嘴,隻腳步輕巧帶著許莼轉入了一處精巧敞軒內,敞軒上題著“花滿塢”三字的匾額,琉璃窗都開著,垂著雨過天青蟬翼紗的帷幕,走進去花動簾香。
許莼也滿心歡喜地幾步隨著五福步上了臺階,木階上頭鋪著淺青色的草席,纖塵不染。五福在門前住了腳步,微微躬身道:“陛下在裡面等您了。”
許莼脫了鞋,穿著襪子邁步走進去,一進去便眼前一亮,隻見廳堂極闊朗,對面正是一池蓮花,蓮香清新。謝翊正盤膝坐在蒲團上,慢悠悠地煮著茶,炭爐上的水噗噗開出了小氣泡,茶香悠然。
許莼看著謝翊又換掉了那滿是威嚴的龍袍,而是一身玉白絲袍猶如流水一般垂墜鋪在席上。他應該是剛剛洗浴過,頭發半湿垂披在背後,神仙玉人背後是煦色韶光。許莼一時渾身都酥了,原本他該坐在茶幾對面的蒲團,他卻毫不猶豫上前去就挨著謝翊坐了下去,大大咧咧斜坐著就伸手去挽著謝翊:“九哥烹什麼茶呢這麼香。”
他平日雖也隨意,但多少對他有些敬意,小心翼翼,此刻這般動作不雅,全然不把謝翊當外人,而且隱隱一股酒味過來。
謝翊有些意外,原本是凝神煮茶的,轉頭去看許莼,果然面上暈紅,一路走過來大概是出了汗,額上鼻尖都沁著汗珠,他眼睛看著他,雖仍然和從前一般晶亮,笑容卻很有些恍惚迷離。
謝翊:“……”看來果然是醉了,膽子也大了。
他倒了濃濃的一杯茶出來:“解酒的茶,先喝兩杯,然後去洗洗吧。”
他卻從桌上的和田玉冰碟裡拈了隻荔枝在手,慢慢剝那荔枝殼。
許莼接了濃茶過來一飲而盡,猶如牛飲一般,隻喝出似乎有些鹹的檸檬和烏梅味,又覺得還是有些口渴,看謝翊喂了一顆冰玉一般的荔枝在他嘴邊,他張口吃了,微微迷了眼咀嚼,隻覺得冰涼甜蜜,十分味美,又道:“好稀罕的荔枝,肉好厚,九哥哪裡弄的?”
謝翊道:“夷洲那邊廣源王的次子也進京了,帶來了極豐厚的貢品,這精貴東西也是封在冰匣裡送來,直接封在冰庫裡,一取出來便要變色了,隻能盡快吃。”
許莼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廣源王?那不是儂大哥的弟弟來了?他進京來做什麼?”
謝翊道:“自然是看到儂思稷大勝,心下著慌,趕緊進京來探探,順便也給朕表表忠心罷了。”
許莼嘿嘿笑道:“儂大哥出生入死立了這麼大功勞,這二王子隻送些貢品來就想討好我們明君,那可不容易呢。”
謝翊道:“油嘴滑舌,你不就是怕朕虧待了你儂大哥嗎?你的什麼霍大哥儂大哥,盛家表哥,朕都給了封賞,還有什麼不放心?”手上卻又剝了一隻荔枝遞給他。
許莼一邊吃著一邊對謝翊道:“九哥也吃,別隻管我。我知道九哥待我好,那是誰也比不上呢。譬如在長壺峽那會兒,我一意孤行回援,心裡卻想著九哥怕我冒險,恐怕裴統領、定海他們要攔著我。”
謝翊道:“嗯?他們怎麼會攔著你,他們是聽你調度的,隻是保護你。”
許莼抬眼看他:“九哥,我以為您會管著我,保護我,不讓我冒險。”
謝翊慢慢又倒了一杯茶給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朕自幼被管束,便是以龍體為重的理由。衣食住行,婚姻不能自主,每日什麼時辰做什麼,都有嚴苛到極點的規矩。一旦不遵守,便是罰跪。那時候朕就想著,這樣尊貴被管束著的生活,便是活上百年,也沒甚麼意思。”
他看向許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幼鱗原本過得自自在在,吃喝玩樂,想掙錢就掙錢想休息便休息,十分適意。難得想建功立業,也是為了朕出去的,朕若是還管頭管腳的,讓你不能盡情,未免太也煞風景了。”
雖然為此飽受折磨驚嚇,但若是真嚴格管束,最後許莼與自己離了心,亦也無什麼趣味,橫豎許莼若是真出了什麼事,那就是天不假年,那自己也不必再順天承意,自己也了斷了,恐怕還來得及追上許莼去下一世。
他忽然叫許莼的乳名起來,許莼一怔,卻又感覺到一絲寵溺來,但他喝多了酒,腦子轉得本來就慢,隻嘻嘻看著謝翊笑:“九哥的心我懂了。”
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九哥的意思,是願意讓我繼續留在津海衛了?”
謝翊道:“朕還要想想。”
許莼卻知道他這已是十分松動了,連忙乖巧地挨過去攀著謝翊脖子,吻上了謝翊薄唇上,兩人吻了一回,謝翊才笑著道:“去洗洗吧,恐怕一會兒水要涼,你這也站了一日了,這一身的酒味。”
許莼知道謝翊好潔,今日確實喝了不少酒,雖則內侍已捧了菊花茶水讓他漱口過,剛又喝了兩杯茶,但身上估計酒味仍有,便連忙起身往側廂房裡間去。
果然裡頭有浴桶裡盛滿了熱水,裡頭有著艾草紫蘇包,想來是端午雖過,仍取艾草芳香驅邪之益處。便解了衣衫哗哗哗走進木桶裡全身浸泡進去,隻覺得水裡香氣撲鼻,身上暖洋洋的,酒意又慢慢湧上來,他趴在木桶沿邊,慢慢又有些眼皮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