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憲道:“勳貴不比從前,還能怎樣?沒看到武英侯也隻能老老實實去閩州當個海事學堂的老師去了,一門顯貴,嶺南王,又如何呢。”
廖士明砸了咂嘴:“人家有公主保命,又有個在皇上身邊的親弟弟,日子還是過得比我們舒服的。”
董憲呵呵一笑:“那還是給平南藩點面子的,勳貴們好好在祖宗餘蔭下躺著過日子也就罷了。他們自也知道不能和我們這些正經科舉進身的官員比的,要我說小公爺來刷資歷,一任也不過是三年,咱們也都面上和和氣氣,好生應付著過去也便罷了。到底是個有錢的主,年歲也輕,聽說才加冠,哄好了咱們日子也過得舒服。”
徐廷傑心領神會,知道董憲其實這是看不起這新來的提舉,勳貴蔭監不提,還太年輕,哄哄面上過得去也就好了。
一貫老實沉默的吏目劉斌忽然道:“時辰到了,來了。”
果然街道上有馬蹄聲,眾人連忙整理官服官帽,站好了位次。
不多時便看到一隊護衛騎著高頭大馬,護送著一頂油幕馬車過來,垂珠銀頂、天青幕布,十分華麗。眼見著護衛們近了,都翻身下馬,便有兩個伶俐書童俱穿著綠色直身,眉清目秀的,從後面藍布馬車上下來,手裡提著木屜在馬車前墊好。
一位文士也從後面馬車下來,手裡拿著折扇,走到了馬車前躬身候著,看著似師爺樣。隻見簾子掀了,一個青年官員扶著書童的手下了來,眉目俊逸,唇角含笑,一身青色正五品官服,烏紗幞頭,腰間系著一枚濃翠通透的玉蟬。
一時津港市舶司的屬官盡皆吃了一驚,都知道這位小公爺年輕,但看這面貌何止是年輕?簡直仍似未及冠的少年,更兼這樣貌竟不是一般的出色。看他目似朗星,唇紅齒白,未語先笑,竟是如此風流人物。
董憲連忙帶了人上前行禮:“屬下等見過許大人,許大人一路風塵僕僕,辛苦了,還請署內上香行禮,待屬下等一一拜見。”
許莼含笑拱手團團作揖:“勞列位同僚久侯,許某初來乍到,還要勞煩列位關照。”
董憲聽他聲音極清朗,姿態謙虛,又極年少,心已略微放了下來,一邊迎著許莼進入了市舶司公署的儀門內,這裡已陳設了牲醴致祭土地神。
一旁徐廷傑捧了香過來奉與許莼,許莼拈香向著神位行了一拜禮,眾人又導引著他從中道往前進了提舉司衙門正堂上,那裡中堂已提前設了香案,這是新主官上任,要叩謝天恩。
許莼率著屬官對著京城方向,望闕行了五拜三叩首禮,禮畢後又引著中堂公座主位上坐下,市舶司屬官前來,按著官階職務由低到高,一一拜見。
先是八名衙役,由班頭劉貴領著上前,行兩拜禮,許莼坐著受了禮。
接著是主簿張皓、錄事劉素上來拜見,這兩人都有四十多歲了,主要負責印章、抄目、公文、簿籍等文書工作,亦是無品級的吏官,都是津海本地士紳出身。許莼仍然坐著,拱手答了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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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知事廖士明,三十五歲,從八品,平日主要負責市舶司的往來津港船隻徵稅證明和通商文書、勘合文冊等方面的審核;吏目劉斌,從九品,二十八歲,負責市舶司的一應賬簿記錄往來。
兩人都是同進士出身,上來拜見,各自介紹,許莼含笑起身拱手答禮。
之後便是副提舉董憲、徐廷傑二人上前行二拜禮,這兩人都是從六品,許莼起身離席,躬身答禮,態度十分謙虛。行了禮後又問了董憲、徐廷傑的家鄉在哪裡,哪一年科舉選的官,面容始終溫和帶笑,舉止大方。
待到兩邊敘禮後,許莼便依著慣例誡勉曉諭職官:“朝廷設市舶司,是為掌海外貿易事宜,興利致富,充實國庫,結好外藩。許某不敏,忝茲重任,今後尚賴眾位僚屬匡扶襄助。凡有利弊興革之舉,許某等當共竭力為之,鞠躬盡瘁,盡忠職守,上不辜君恩,下不負黎民。”
諭畢,廖知事捧了新官到任文書過來,張主簿捧著官印過來,許莼提了筆在文書上籤字,接過官印蓋了印。
如此一番面見禮便完成,眾人氣氛一寬,許莼先道:“今日許某初來乍到,列位同僚辛苦了,某備下了一些見面禮,一會兒煩勞廖知事替我分送一下各位,稍後與我這位姜師爺聯系即可。”
他微微側身,將身後的姜梅介紹給大家道:“這位姜梅姜先生,乃是隨許某赴任的師爺,今後一應文書之事,需要傳遞給我的,隻管交由姜先生通傳即可。”
姜梅上前落落大方行禮道:“見過諸位大人,但有驅使,隻管吩咐姜某。”
董憲笑問:“姜先生聽口音似是嶺南人士?”
姜梅笑道:“正是番禺人士,僕曾在平南市舶司任過幾年書辦,略通些貿易之事,得蒙大人提拔隨從,今後還多指教。”
董憲與徐廷傑不由自主對視了下,笑著攀談了幾句後,董憲對許莼道:“大人既就任,明日再呈報須知事目及尚未完成的文書,呈報給您籤字。如今是否由下官為您導引,走一走參觀這市舶司衙門吧?參觀後在後衙花園,下官們已設了一席接風宴,為大人接風。”
許莼笑著道:“甚好,勞煩董大人了。”
董憲在前引導著許莼一路介紹一路往後走著:“咱這市舶司衙門,對面街是城隍廟,供的是周昭烈武成王,旁邊是城守營都司,還算安全。”
許莼笑道:“那還真得擇吉日去城隍廟上上香拜一拜。”
董憲又道:“整座公署共建廨舍七十多間。前邊是衙門辦公的地方,正廳三間,走過這穿堂,後邊還有中堂三間,主要是屬員平日議事用的。這邊兩側是書房六間,供屬員辦理文書、接待來客用。這邊是東廂房、西廂房各三間,供日常庫房、廚子、膳房等使用以及官員隨從休憩,中間的便是後花園了。”
許莼看一路迤逦而行走到了後花園,沿著路兩側種著些許樹木草花,園圃內設著太湖山石和魚池,高低山石兩側擺著各色盆菊,秋日時節開得正盛,清水池內錦鯉遊弋於蓮葉側。微微一笑:“這院子造景清幽秀麗、玲瓏剔透,大有江南之風。”
董憲捋著須笑道:“許大人看來於這疊園造景上有些高見。”
許莼搖頭笑了:“家父好此道,我略有涉獵罷了。”
說話著一行官員走在後花園裡,見中間修著兩層高閣。高閣上題著匾額“望洋興嘆”。高閣內已設下了宴席,上邊臺閣擺了圓桌是為上席,下邊擺了數桌,供衙役、吏目及許莼帶來的護衛等用餐。
眾人引著許莼上了高閣,自高往下望,果然能望見市舶司全貌,董憲比劃著給他看:“這邊前街那邊重檐的,是城隍廟。隔壁是城守營都司,這後頭是提舉宅、副提舉宅、吏目宅。”
董憲笑著道:“還未請教許大人如今下榻哪裡,這邊提舉宅多年空著,未曾有人入住,下官們立刻安排人修整著。”
許莼含笑道:“不著急,家人在城裡賃了所宅院暫時落腳著,提舉宅這邊既然多年未修,想來得好好修整,明日讓姜先生帶著管家好生看一看如何修整好了,倒不必麻煩董大人了。”
董憲和徐廷傑一聽這意思竟是真的還要住,有些詫異,董憲連忙指著給他看,一邊笑道:“這提舉宅是從前修的,有些淺窄簡陋了,您看那邊是客廳、中房各三間,耳房八間,這後頭便是廚房了,也就三進的小宅子,屬下們之前都十分擔憂,不知許大人家眷是否住得下。”
許莼道:“無妨,我還未成婚,隻帶了幾個丫鬟伺候著,三進足夠了,不必擔憂。”
董憲看了眼徐廷傑,徐廷傑小心笑道:“有件事要報告大人,因著這宅子空置久了,這提舉宅後邊本有一片小園子的。旁邊城守營這邊看著多年無人住著,圍牆倒塌,多年下來便佔了去,在那裡修了校場、馬厩。”
徐廷傑看了董憲神色,硬著頭皮小心翼翼道:“大人若是入住,又有內眷,恐怕多有不便。恐怕還得等下官們先與城守營都司這邊交涉交涉,重新圈了圍牆才好,大人不若再等一等。”
許莼有些詫異,往徐廷傑指著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到那裡一片空地上修著箭靶等物,旁邊修著一大排馬厩,確然佔了後園,直接貼著後廂房建著,想來這味道也不大好。
許莼想了想道:“這提舉宅可有契書?”
董憲道:“自然是有的,官方文契、圖紙一應俱全。”
許莼便道:“城守營都司既然就在隔壁,我尋個日子投帖去拜謁下城守營的長官便是了。”
董憲苦笑了聲:“許大人,城守營這邊管事的不過是個九品的都統,就在隔壁。我們已是去交涉過數次,都置之不理,隻說校場不夠軍士訓練,既然無人住著,且先借著使。下官們也去找了津海衛的提督報告了此事,那提督為四品武將,官階在我等之上,面上是應了說讓他們立刻改了,但並無下文。我們文官與他們講不通道理呀。”
許莼微一點頭:“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麼意思?那到底是住還是不住?
董憲和徐廷傑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摸不清楚這位許小公爺的脾性,心中大為納罕,明明聽說這位小公爺年歲輕,紈绔輕佻,不學無術。如何這一路進來,談吐舉止雍容裡帶著世家子弟的貴氣,進退行禮應酬又像個積年的官員一般,雖則態度也和氣,言語帶笑,但到底是個什麼脾性,一時竟摸不出個深淺。
一時宴上觥籌交錯,市舶司屬官不多,席上大多是董憲和徐廷傑說著些闲話,又有姜梅湊趣,知事廖士明也說一些話,張主簿、劉錄事都是本地人,也說些津海衛這邊的軼事,如此宴罷。屬官們又恭恭敬敬地送著許莼出來登車,這才算將今日這新官上任的儀式給完了。
許莼一上馬車就拿了熱巾子蓋臉上,斜在軟座上,姜梅陪著上了馬車,笑著問:“大人覺得如何?”
許莼道:“整個市舶司都是董憲副提舉做主,他不說話,沒人說話,其他人都是看他眼色,徐廷傑看起來沒什麼城府。知事廖士明玲瓏八面,但看得出做事嚴謹,吏目劉斌如此年輕,卻沉默寡言,既然是負責賬目的,少說話也算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