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許莼和謝翊在床上喁喁細語說了許久。
第二日便是中秋,許莼一大早便溜了回府,盛夫人見了他還念叨:“雖說沒有大宴,但家宴總要的,你也陪你表哥們出去逛逛看看燈,一大早又跑了個沒影,長洲還替你遮掩,說是去找賀狀元可能是中秋印書的事。可哄我呢,闲雲坊那邊都是青錢負責,哪裡需要你忙甚麼呢。”
許莼看到母親,想起皇上說母親知道自己好南風,又不敢勸,輾轉請了賀蘭公子想勸自己,但最後陰錯陽差,自己在這一條路上倒是一條路走到黑了。
他心下愧疚,過去挽住母親手臂笑道:“既是中秋,阿娘怎不戴我給您從海外帶回來那一套黃翡的花釵珠冠?今日月圓,阿娘穿的又是金桂月華裙,應當搭配那個才好看。”
盛夫人一怔,兒子已許久不曾這樣挨著自己像個孩子一般撒嬌了。如今已是及冠之年,早就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這麼挨過來,她竟感覺到一陣心悸,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酸澀。
她眼圈微微發熱,抬眼去看兒子:“那套首飾重得很,如今守孝在家也不見外客,戴那樣華麗還不是辛苦自己。況且京裡這風氣,戴過去了一次宴會,第二次再戴就要被笑話了,我隻留著等大場合再戴便了。”
許莼道:“到時候再給阿娘買別的便是了,如今京裡誰還敢笑阿娘?”
盛夫人道:“那起子人心裡陰暗,見人不好要笑話,見人好一樣也要嘲諷,總沒必要為了爭個高低浪費這些。”她眼光忽然凝在了許莼的脖頸鎖骨處。
八月天熱,許莼今日一身鵝黃色紗袍,衣領微微敞著,露出白皙肌膚,從立領那裡看過去,卻明明白白一個齒印在鎖骨上,像是被人咬著吮吸許久,太過用力甚至有些淤青。
盛夫人已心中吃了一驚,她定了定神,反手握了許莼手腕問他:“我倒還忘了問你,這些日子你可還有那苦夏的毛病。如今天氣轉涼,晚間得多加些衣裳,我讓銀朱給你添些衣物,跟著的小廝怕又不細心的,如今都要赴任了,也不知衣裳做夠了沒有。”
她伸手隻做拈著衣服厚薄,許莼卻是壓根沒注意過自己身上,他連衣裳都是六順他們伺候著穿的,哪裡留心過情迷意亂時九哥做過什麼,隻笑眯眯道:“阿娘操心這些做什麼?他們自有人打理的,津港近的很,便是缺了,哪裡做不到呢。”
盛夫人近看兒子雙眸若水清澈柔軟,含笑之時多情流轉,儼然情竇已開。又聞到他身上傳來細細幽香,心裡揣測道:長洲說他一大早便去找賀知秋,恐怕是昨夜就已去了,長洲替他打遮掩罷了,難道是賀狀元?
若說人物品格,自然是沒什麼能挑剔的,既能考上狀元,文才自然都比兒子強。問題就是,既然同朝為官,這如何瞞過其他人?那賀狀元出身貧寒,好不容易一朝狀元天下知,自然是個要強也要前程的,到時候嫌棄幼鱗有礙官途,那可如何是好?
一時盛夫人滿腹疑慮,憂心忡忡,又叮囑了許莼幾句,這才打發他走。
許莼轉過頭走的時候,她更是細心發現許莼頭上戴冠插簪雖然還是平日慣用的,但那扎的網巾並不是府裡用的網巾,細絲網巾上穿著細碎的漆黑寶石珠,陽光下看過去隻見漆黑如鴉羽的濃密頭發裡點點晶光,煥然生輝。
這樣純黑,不是平日常見的黑瑪瑙珠,應該是十勝石。這種寶石硬而脆,並不好穿孔,但就有人用這個細細穿了孔來做一根網巾?這像是宮裡和世族大宦的做派。賀知秋家,能用得起這樣靡費人工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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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夫人有些詫異,但想了下有權也就伴隨著有勢,恐怕旁人送的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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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廟裡,一大早裕王已等候在那裡,眼看著日上中天了,才看到前面開路的太監遠遠跑來稟報:“稟王爺,御駕到山下了!”
裕王連忙整了衣冠,看下去果然看到御駕遠遠從山下上來,身邊隨扈無數,有些詫異,但也隻垂手侯駕。
平日皇上來皇廟,都是輕車簡從,不愛帶人,自從太後到了皇廟清修,皇上來得極少,隻有過年大節,又或者太後的壽誕,才會來應一應景,有時候甚至都讓謝翡代為送點賞賜過來便過了。
但自從順王壞了事悄無聲息被賜死,謝翡承爵後閉門不出,宗室裡如今都屏聲靜氣老實得很,都知道這位皇上雖然年少卻心狠手辣。自從撤藩後,親王死一個就沒一個,如今尚且還是一字封號親王的,也隻有零星六個了。
裕王不敢仗著輩分高託大,仍是站在了外邊太陽底下等著皇上,這一早上曬下來,也頗覺得口幹舌燥,到底年事已高,但仍是咬牙等著。
眼見著輦車便到了廟前,裕親王連忙帶著人跪拜,平日裡謝翊看到老宗王年邁仍然如此辛勞親自等候,早就親自下車扶他起來了,然而此時輦車卻沒停,仍然一直到了皇廟大門前,這才內侍上前掀了簾子迎了皇上下輦。
而謝翊下車目不斜視,徑直往內走入了側殿內,裕王等人尚且還跪在那裡,一時竟局面大僵。
無人叫起,他們也不敢起來,隻在太陽地裡又跪了一盞茶功夫,蘇槐才親自跑了過來笑著請裕王等人平身:“怎的裕王殿下在這裡等著呢?還是皇上要傳,才發現老王爺不在。請裕王老殿下一個人進去面聖,陛下卻是有事體要交代。”
裕王起了身,一陣老眼昏花,心中一陣揣測,什麼事?皇上歷來來皇廟,脾氣都不好,如今專門教自己進去,是想要處置太後了嗎?還是像之前一樣,仍是問在宗廟中選嗣的進度?
第115章 密審
裕親王進去看到謝翊正拿著香在給先帝上香, 心中不由咯噔一聲。
從前這樣的大節,皇上來上香,都會請他來主持, 今日皇上這樣不打招呼, 直接進來便上香, 實在是蹊蹺。更何況,中元節剛剛大祭過, 中秋如何又如此鄭重其事?
他看了下,發現蘇槐沒進來,但大殿裡除了皇上, 還有一人站在東北角, 定睛細看, 竟然是李梅崖, 他雙手揣在袖子裡,筆直站在那裡,看著宗廟上攝政王的牌位出神, 不知在想著什麼。
他不是被撤去守城門了嗎?
裕親王心下越發沒底,隻上前小心翼翼行禮:“老臣見過皇上。”
謝翊轉身看到他,挑了挑眉道:“蘇槐, 過來奉香給裕親王,讓裕親王給祖先、給先帝上香。”
一側蘇槐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站了出來, 手裡捧著香恭恭敬敬遞給裕親王,裕親王又被嚇了一跳, 但還是拿了香過來, 也恭恭敬敬上了九次香。
從他任宗正王爺以來, 大多是他主持宗廟祭祀, 這還是第一次這麼結結實實起身下拜上香祭祀, 他畢竟年事已高,很快就雙膝微微發抖了。
等他顫巍巍再次站起身來之時,卻見謝翊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他有些詫異,正轉頭,卻看到門口卻走來了刑部尚書盧志勇,他身後還跟著個賀知秋賀狀元。
兩人走了進來,都先拱手向裕王行禮:“臣見過裕王爺。”
裕王不敢託大,也隻微笑著拱手道:“兩位大人好?今日是隨駕過來的?”
盧尚書咳了兩聲,卻是走到了李梅崖旁邊站定,賀知秋也不慌不忙站了過去,三人站在那裡,盧尚書站在中央,輕輕咳嗽了聲,面上顯然有些尷尬,但仍是慢慢道:“奉皇上詔,今日三法司官員在此,有話要問裕親王謝瑞。”
裕親王仿佛忽然打了個激靈,三法司會審!
他睜著老眼看向那三人,刑部尚書盧志勇,大理寺正賀知秋,他一雙眼睛瞪向了李梅崖,聲音嘶啞:“你不是被貶去做了城門吏……”
李梅崖輕輕彈了彈身上那紫色官服,漠然道:“蒙皇上聖恩,剛擢到都察院監察院使。”
裕親王怒道:“我為宗室,非大逆不審!你們算什麼東西!也敢來審我!我要見皇上!我要見太後!”
賀知秋輕輕咳嗽了聲:“老王爺,這裡是皇廟,陛下口諭,當著祖宗先帝的面,三法司密訊,已給了老王爺臉面了。若是傳侍衛進來,對老王爺可就有些不敬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已有兩個內侍抬著張幾在一側放平,上面放了筆墨紙砚,賀知秋過去正襟危坐在幾案前,拿了筆起來,是一個要記錄的架勢。
裕親王身軀微微發抖,盧尚書輕輕咳嗽了聲,婉轉道:“請裕親王對著皇室祖宗列聖神位前跪下回話。”
“你!”裕親王看向盧尚書,盧尚書神情無奈但顯然不能轉圜,李梅崖則仍然是一副神魂在外的樣子,隻看著堂上的攝政王的牌位出神。
裕親王無法,隻能掀了衣襟上前跪下。
盧尚書問道:“奉詔問話:請裕親王謝瑞辨認匣子內是何物,請據實回話。”
一位內侍捧了一個匣子過來,打開放在裕親王跟前。
裕親王看到那匣子裡的鐵礦石,臉色已唰的一下變白了,手微微發顫,他按捺著發抖的聲音道:“老臣不認得此物。”
李梅崖忽然轉過臉,指著上面牌位厲聲道:“老王爺!你對著匡烈帝的牌位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