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宇澄澈,南洋獨有金沙一般的陽光下,靖國公世子是如此年輕,眉目帶著少年獨有的英揚銳氣,海風獵獵,素衣紛披,英姿煥發似乳虎雛鳳。
他心中微微嘆息,隻覺得自己腐朽老邁,他走過去拱手笑道:“盛四少?”
許莼看著他笑著將冬海轉告的話說了,方子靜笑道:“自然是可以的,那西洋大夫四處流浪存身不住衣食無著,本也願意跟著陸九皋走,無非錢罷了,盛家開船前我將人送到。”
許莼道:“如此多謝島主了,島主如此厚意盡心,我實在心難安。”
方子靜笑了聲:“四少,我為的是你身後那位,敢不竭盡效忠麼。但凡有一絲怠慢,問罪下來,斧钺之下,如何保全。”
許莼看著他卻道:“島主此言有酸氣,倒似棄婦之言了。”
方子靜一怔,許莼道:“島主在此世外之地,名花繞屋,美酒盈樽,寶馬雕車香滿路,神仙日子不過如是。雖說無巧不成書偶然遇見我,但以島主之能也能有數種方法抹去隱患,最簡單便是殺了我和定海。但島主順水推舟,坦然相認,告之族中秘聞,智計百出鼎力相助於我,難道不是因為島主同樣有出世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嗎?”
方子靜呆住了。
許莼道:“令先祖長刀匹馬馳騁中原,立下豐功偉業,創下偌大基業,我看令弟平素亦有鷹揚志,區區南洋世外這點營生,哪裡能盡展島主之才?”
“閣下舉重若輕,分明智慧才幹一等一,如今令弟入朝,你要遁世,怎不讓人起明珠暗投、英才埋沒之嘆?”
“既是英主聖明,勵精圖治,何不出世,當效從前臥龍鳳雛,一展身手,才不負這天賦的才華,明主賢臣,功流萬世,天下幸甚!”
方子靜看著許莼雙眸晶耀似星,言語帶著強烈的鼓動暗示,忍不住揶揄:“四少真是能言——隻是你忘了,帝王多疑,恩自上出,你有什麼把握今上不猜忌於我們兄弟,我們全族呢?”
許莼不以為然,傲然道:“我曾聽今科三鼎甲私下聊天議論說過,今上重用循吏,不怕驕兵悍將狼子野心,隻怕庸官惰吏無為度日,閣下既有才,何不大膽入朝一試。”
方子靜心下嘆息,長江後浪推前浪,初生牛犢不怕虎,難道自己真是在這常年的富貴安逸中失了銳氣?原來自己果然真的有因祖父遺命遁世沉寂的不甘?自己果然對弟弟得效明主一展才華起了嫉妒之心?
自己昨日這一切順水推舟,盡力而為,隻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華,向這少年背後的帝王表明自己的優秀和效忠之意。
這自己都無法覺察到的細微心意被少年以一種並不令他難堪的方式揭露出來,看著眼前少年明亮雙眸意氣風發,對方過於磊落,方子靜竟然啞口無言。
Advertisement
第78章 期冀
西洋大夫很快便被連夜秘密送到了盛家船上, 這是個名字非常繞口的西洋人,高鼻深目,深褐色眼珠, 絡腮胡須, 滿頭褐色亂發, 衣服陳舊,看起來過得十分拮據。陸九皋原和他商議著起了個中原名叫葛爾文。葛爾文上船後先狂吃了幾大海碗牛肉湯面, 負責安置他的船員都嚇到了,又借了他剃刀修了面洗了手臉換了衣裳,才來見了許莼。
許莼聽他說中原話並不太通, 但他卻和陸九皋交流頗為順暢, 陸九皋似乎也會一些洋話。
陸九皋和許莼道:“他被教會通緝驅逐, 聽說是出了一本書, 他認為許多病是一種細小的人眼看不見的活的生物影響形成的,然後被他們國家的教會驅逐了。”
許莼茫然道:“他這意思是那些很小的引起生病的病毒是活的?呃……好像也有可能,這也隻是一種想法吧, 為什麼他們國家的教會不容?教會還管這些?他們的權力這麼大?”
葛爾文指手畫腳:“因為他們覺得我褻瀆神靈,膽敢像造物者上帝一樣憑空地創造生物,說我是惡魔!是歪門邪術!”
許莼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表達, 更是迷惑還有一個教會能凌駕於國王之上,但還是客氣道:“葛大夫願意去中原, 那就最好不過了,我們也有許多很優秀的大夫, 可以和您一起探討醫術, 若能早日治好陸先生的尊堂, 那就更好了。”
葛爾文滿眼放光:“我聽說你們這次是去閩州, 那裡有用童子尿和童子糞便入藥的方法, 那可以證明我的學說!我要去看看!”
許莼:“……”
他身旁的冬海解釋道:“說的應該是童子蛋,還有花橋宮金汁,也不僅是我們閩州有,全國各地多少都有一些這類的,確實治高燒、內熱、清肝火有奇效。”
葛爾文眉飛色舞:“這就是我說的那種細小的生物,這是有益的,它們活在童子的腸道裡,保存下來後給生病的人吃,就能夠替換掉那些壞的生物,人就健康了。”
許莼長籲一口氣拱手:“先生可和冬海多交流。”
隨著西洋大夫,方子靜還命人送了厚厚一箱書過來,打開全是各種制船的、海上輿圖等等書,有些很舊,有些是新的應該是近年誊抄本。
送來的管家垂手回稟道:“我家島主說,陸家那一本,四少爺當成寶貝一樣砸那許多銀子,也讓少爺看看我們家的家傳藏書,也算為辦學堂盡一份心,還請四少來日貴人面前多多美言。”
許莼:“……”他命春溪賞了來人,細細翻了那些書,頓時感覺到了方子靜那嘲諷之意撲面而來,隻好寬慰自己,就當是千金買馬骨麼,要沒這一遭,他方子靜也不見得就舍得拿出這些書來。
葛爾文上船後,和冬海商量著,倒也開了些藥,針灸並行,陸九皋的母親病情也稍微穩定了些,一時松快許多。盛家自家貨物陸續交接卸船,按從前慣例,至少要停留一個月的時間等客商們慢慢出貨,若是倉促開船,反而容易遭人疑惑。
於是盛長雲便安排了幾艘快船,先將陸九皋和他母親送走,又私下對許莼解釋道:“客商交接貨物,採辦貨品,船隊一時還不好出發太快。安排好心腹管事送他們回去,順利的話半個月就能閩州了,順便先把我們之前訂的貨也押運回去。”
“另外還有一樁,便是陸先生的尊堂在咱們座船上久了不好,怕伙計們和跟著的商戶們多言碎嘴,到時候有個天氣不好什麼就遷怒說女子陰氣重。而且他們這裡既有仇家,自然是早日返回閩州好一些,以免夜長夢多,安排的都是自家精銳,可保安全無虞。”
許莼低聲道:“二哥安排好便是了,來日我總要親自造一艘船,親自培養一批船員,然後讓我阿娘、青錢她們都登海船出海看看。”
盛長雲笑了:“如今南洋西洋船上婦人多的是,這些老掉牙的規矩早就該改了。如今祖父漸漸強硬起來。族老們看咱們家如今這般,也不怎麼敢指摘咱們,若是那學堂能辦得好,皇商這差使也穩下來,咱們家在族裡說一不二了,再把這些規矩都給廢了。”
許莼心道,一個族裡的陋俗陳規都如此難改,九哥是卻是在朝堂之上乾綱獨斷,革故鼎新。以幼帝之身,削權王,幽太後,撤藩屬,平邊疆。看起來今後還要動稅法,開海路,肅吏治。內經世治民富國,外清海疆蕩平寇匪。九哥胸中有氣象萬千,他卻沒有一個知心人幫他。島主說他似乎是厭倦了,我看九哥確是時時有厭世之意。
想到此,他越發心念繾綣,隻恨自己太過弱小,幫不到九哥許多,自回了艙房,鋪了筆墨,又給九哥寫信。
“九哥,南洋一地,日光豐沛,氣候暖湿,其菜式多酸辣,果蔬多汁豔麗,香葉醬料極豐富,風味鮮明,帶了一些回去,到時讓六婆為您試烹飪之,也可開開胃。”
“另在南洋偶拍得一本陸氏制船的書,上面尚有陸秀夫字跡宛然,千秋風骨,湮沒於斯,本欲帶回中原付印。但遇到拍賣行的東主沙鷗島主勸說,該書為子孫竊出轉賣,陸氏族長懇急索還,且數百年前的制船技術已並非盡可用,亦不值高價拍之。島主居中轉圜,我便以書換人,換了個制船厲害的陸氏子孫帶回中原。”
“沙鷗島主人物俊傑,一方梟雄,原本聽從祖意,經營南洋,散發投簪,娛情於山水,但實有廟堂之志。臨行前贈吾書一箱,盡皆為其族歷代藏書,十分珍貴。”
許莼頓了頓,沒再繼續寫這事,他一想到定海來日興許要把經歷過的細細稟報九哥,他就頓時有了羞恥之感,不敢在書信裡信口開河,來日九哥與定海所說的一一印證,自己若言中有差,不知九哥當如何想我。
他在江湖悠遠,卻仍念著廟堂之上那位神武天縱的天子。一想到那樣的人,竟步下九闕丹墀,親與自己拭淚,曾一字一句為自己釋書意,又手把手共描一葉海棠花帖,甚至曾做過那許多耳鬢廝磨,交頸而眠不可言之事。
那冰冷深邃的面容興許曾在廟堂之上生殺予奪,卻待他溫柔纏綿、情熱如沸。
許莼心中一熱,隻覺心內激情鼓蕩,不肯再往下寫,已有些後悔離京太過倉促,沒能好好和九哥溫存一番。
一時隻得轉手去寫那南洋風景如何,風俗如何,另又帶了位西洋大夫,形貌深邃,醫術清奇。潦草寫了幾句後,終究再次忍不住吐露心意:“大船還需一月之期方可返航,猛浪若奔,心共帆飛,言不盡意,唯期再見兄之日,是所至盼。”
第79章 難題
已是深秋, 天高風涼。
盛長洲回到府裡,一路脫著大衣裳,微微帶了些煩躁擦了擦汗, 仍然是先去了內堂見祖父盛敬淵。
盛敬淵正與盛同嶼商量生意上的事, 見他便道:“事辦得如何?”
盛長洲搖頭:“都是軟硬不吃, 不是說如今艱難,願捐個一千, 就是冷嘲熱諷陰陽怪氣,說朝廷既指了咱們家籌辦,自然是我們為尊, 哪敢掠人之美。”
盛同嶼道:“這水師學堂, 既然聖命說了我們家牽頭配合朝廷籌辦, 咱們就算拼著虧些錢賣點產業, 舉全族之力為皇上盡忠又如何?”
盛敬淵搖頭:“你想簡單了,興建出點前期的錢容易。但這水師學堂,非得有長期銀錢供養不可。你看老大拿回來那趙毓趙大人做的水師學堂的圖。按朝廷的規劃, 除了校舍、教書堂、習武堂、圖書樓、宿舍等都需要興建之外,還要十分寬敞的跑馬訓練地、海上訓練,海邊營房, 這林林總總算起來,沒個幾百萬兩銀子哪裡辦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