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進了宮, 他拿了一枚銅牌呈了皇上:“世子說怕您日常用度不夠, 讓我把這記認給你, 可在京城榮慶堂那裡支銀子。”
謝翊接過銅牌, 看到上頭刻著一枚鯉魚,按了按那魚眼睛,果然看到能打開, 裡頭嵌著半塊魚符,寫著鱗字,便知道這是盛家支取的銀子的憑證, 估計各有記認。心中微暖,但也笑道:“朕究竟哪裡讓他覺得朕窮了。”
蘇槐笑著恭維道:“前日世子送來的那件珍珠衫, 也是市面上沒見過這般好品相的。宮裡倒也有好幾件,但珍珠隻如璎珞也似, 疏疏落落的隻為外衫裝飾。哪裡像昨日那珍珠汗衫, 珍珠細密攢著, 整件光華燦爛, 這手工就極難得了, 扣子那幾粒又極大,珠光閃耀,實是上品。”
謝翊微微一笑:“朕原也不愛穿這些。”
蘇槐心中隻管樂,從前陛下衣裝嚴整,便是燕居也一絲不苟,舉止莊重。如今呢?下了朝便坦然換了珍珠汗衫和紗袍,穿了木屐,斜靠在扶手椅裡,多年帝皇教養好似忽然一朝消散。
方子興道:“世子還叫了他手下兩個管家來見我,一個管著千秋坊的,一個管著闲雲坊和雛鳳堂的,說守孝不變,因此讓我差遣著,若是一時有錢財不湊手的,或是有什麼市井中事不便出面辦的,都可差遣他們。還有周大夫那邊,也說陛下若是有什麼不適的,也可請他診治。”
謝翊一怔,過了一會兒問道:“他不是守孝嗎?約了你去靖國公府?”
方子興道:“不曾,約我去的千秋坊,說是謝我招待他兩位表兄,贈了厚禮,送了很好的白藥。又說他表兄要離京回去了,特意謝一謝我。但去了席上,卻又不見他那兩位表兄。”
謝翊腦子裡掠過一絲詫異問:“他好端端為何給你送傷藥?”
方子興道:“……不知道,不過我哥不是內傷一直沒好,這傷藥還挺合用的,內服外敷都好使。”
謝翊道:“許莼知道你哥是武英侯?”
方子興茫然:“應該不知道吧……不曾問臣家中事。”
謝翊轉頭命蘇槐:“派人去竹枝坊問一下,說我晚上要見世子,看世子方便不。”
蘇槐笑容早就消失,飛快出去了,謝翊卻又命方子興:“你去打聽盛家兩位表兄,看他們離京了沒。”
方子興不明底裡,但也知道仿佛不好,低頭應了便出去了。
蘇槐最先捧著匣子回話:“竹枝坊盛老六給的,說世子交代過如果九爺派人來問,就把信給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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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翊盯著那匣子,手心已微微出了汗,前夜非要自己陪著他的反常湧上心頭,伸手打開拿了裡頭信出來展開,看到許莼還是那歡快的筆觸:“九哥,我和表兄出去海外見見世面,很快就回。未及面辭,勿念,千萬珍重。”
謝翊將那張素箋拿在手裡,盯著那幾個字,睫毛垂下,龍顏喜怒未辨。蘇槐在一旁卻大氣都不敢出。
方子興很快回來,額頭上還沁著汗:“盛家榮慶堂那邊答復,盛家老爺和兩位少爺昨夜就已起航,趁著風向好回閩州了,按路程算恐如今已出了幾千裡了。”
謝翊默默無言,將那張素箋遞給方子興看,方子興一看背上也透了汗:“昨日世子並未說過要離京,可要屬下如今去追?”
謝翊淡道:“宣賀知秋進宮,朕有話要問。”
賀知秋匆匆進宮,倉促下拜,謝翊坐在上頭拿了枚鎮紙,隻慢慢道:“前些日子聽說你和範牧村、張文貞都去了靖國公府校稿,謝翡也去了。你將那日所說對話都寫一遍,朕知道你記性好,這才過了三日,可不要說忘了。”
賀知秋再拜道:“臣不敢。”
一邊蘇槐早已安排下了幾案筆墨,賀知秋跪坐在幾後,運筆如飛,從入府起開始回憶記錄,果然一句不曾遺漏。但心中卻忐忑不安,寫完後心中倒有些放了心,因著確實似乎也沒有什麼犯上之語,今上一向不以文字言語罪人……這,應當是另有他用吧?
謝翊卻不曾看他,隻命六順把前日雛鳳堂那邊送來的排好的書稿一本一本翻開看著。那夜他去竹枝坊探許莼,第二日許莼果然就命人送了來排好的書稿,他也並未在意,隻吩咐放著。此刻他卻一本一本取了出來,然後看到其中的《拒雪堂詩集》,伸手拿了起來,慢慢翻著。
拒雪堂是舅父的書齋,他自幼是舅父親自啟蒙,偶爾出宮會去國舅府,在拒雪堂裡習字學書看雜書的時間也不少。
國舅爺範清矩其實性情頗為不羈,他除了經學造詣極深外,十分旁學雜收。拒雪堂裡,藏書眾多,更有許多御書房裡絕對不會出現的,非正統的書。
因此他當時更喜歡出宮去國舅府,一則那是太後唯一對他放松管制的地方,二則國舅為人有趣,在拒雪堂,他會卸下那在宮裡一本正經的嚴肅面具,言語詼諧,不再十分講究君臣之禮,反倒待他更似親人小輩一般教導和愛護。
他和範牧村當時就十分喜歡在書架上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書來看,並且相互推薦。當初李卓吾的著作,他就是在舅父書齋裡找到的。
範牧村選先印這本詩集,想來是知道自己知道了也不會反對,那裡確實留下了太多他的回憶。
他拿起那本詩集,慢慢翻著,許多詩他都能背誦,有些他甚至還能回憶起舅父寫下那首詩時的情景。是大雪壓低竹枝,啪啪有聲時,是春雨中花落一地紅湿,是夏日午後出去釣魚歸來,手裡滿把蓮蓬和一串巴掌不到的小魚,是秋日收集桂花,給舅母作糕點,範牧村爬上高高的桂樹,搖落滿地金屑。
並不需要多久,他就翻到了那句“生死方來無系累”,前面清晰地寫著“明夷”。他其實已不太記得作過這詩句,這樣類似的聯句太過尋常。但唯一這一次,舅父特意記錄了下來,覺得他們兩人稚子隻做暮氣語,十分奇怪,如今看來,竟是一語成谶。
也不知舅父服下鸩毒時,是否亦是覺得一死方休,再無系累?
他將詩集放下,看蘇槐那邊已呈了賀知秋寫好的記錄,他一頁一頁翻看,前邊倒都正常客套話,無非都是文人賣弄才學。待到謝翡來後,便就開始說些朝廷之事。
他目光落在了“歲羽殿”上,心下已明了,許莼特意問了歲羽殿什麼意思,但看上下前後敘述並無異常,仿佛隻是好奇隨口一問,並不驚異。這一問更似印證,不是才發現的樣子。而謝翡還要刻意解釋一下正合帝諱,範牧村這時候也還顯露著幼時情分,標榜著這是他親自題的匾額。哪怕許莼之前半信半疑的,聽到這個恐怕就全然明白了。
那就是在三鼎甲更前一些,許莼就已發現了自己身份,興許是詩集,興許是……他看了眼方子興,這憨子招待兩位表兄,又是在京裡,不大會掩飾,被發現身份官職大概也不奇怪。
盛家人個個精明能幹,許莼的舅父既是掌家的,能教出三個兒子如此優秀,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他這身份本來也沒打算瞞著許莼太久,原是打算著等他出了孝,回太學上課。屆時靖國公府這些糟心事也淡了,到時候再找個合適的時機慢慢和他說。到時候盛家太夫人去世已久,長房都離遠了,盛夫人當家作主,許莼便是知道自己曾插手幹預此案,知道祖母和長房的腌臜事,也不至於對自己生怨或是在心中有什麼嫌隙。
說到底還是怪自己見獵心喜,看到盛家兩個表兄著實是將才,又嫻熟海上貿易。他謀海事已久,偏偏這幾年沒騰出手腳,物色到合適的人。這海事一開,必動許多人利益,光靠主君支持是不夠的,非大智大勇、能文能武,既了解海事,又精通朝廷官僚關節之臣子不可為,心性還要極堅忍,不能過於迂直,否則便是玉石俱焚,一敗塗地。
興海事絕不僅僅是開幾條海路,行海上貿易如此簡單。東南財賦重區,沒有強大的海防軍務支持,做不成。前朝剿平浙東紅毛倭寇的朱秋崖,被誣擅殺,激憤服毒。可悲的是他為剿寇主張禁海,卻偏偏又與主張通海的重臣及閩浙士民形成了尖銳的矛盾。泛海通番與保護商隊拒寇海上,這本該是互為唇齒的。
之後的官員,不是被調走,便是被冒功,被政敵參縱寇、嗜酒費事問斬,多少重臣在海務剿寇上被吞噬,正顯示著這其中利益的錯綜復雜,唯心志堅定之能臣方可謀之。
因此盛家這三個有勇有謀的兒子,不怪他一見便動了招賢的心,這才吩咐方子興去招待結交,埋下一闲棋,想著來日和許莼說開,便提拔他舅家一二。許莼自己不願入朝,那總得有人護得住他,三位表哥便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謝翊慢慢將那幾頁紙看完,想起許莼這暑熱之病來得突然,如今看來,必是心中煩悶,那日見到自己,不似之前憨頑天真,又分外黏人,還套著話問自己對三鼎甲的看法,自己當時一時不慎,刻薄了些,一番褒貶,這孩子原本就自厭得很,看三鼎甲都被自己如此鄙薄,恐怕就越發自卑自棄,覺得自己膚淺,害怕被自己看低。
如今想來,自己那日應也是有些酸意,介意許莼太過關注他們,又不知許莼心病,還當著他的面贊他表兄果敢勇武……
謝翊將那幾張紙放回去,看了眼賀知秋方子興等人尚且還侯在下邊,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隻命了賀知秋先回去,不許宣揚今日之事。
蘇槐看著謝翊冰冷的臉色,低聲道:“陛下,如今讓快馬去和閩州提督夏紈傳口諭,尚且還來得及,料想盛家絕不敢違旨的。”
謝翊道:“不可。”
方子興也躬身道:“我家也有幾條快船,陛下若允,我親自乘船去,把世子勸回來。”
謝翊目光落在幾上那本《拒雪堂詩集》:“不必。”他語聲冷澀:“若是盛家外祖、或是盛夫人知曉此事,一時錯會朕意,來個仰藥服毒,又或者三個表兄尚武,追勸有個什麼差池……就無法收場了。”
蘇槐想起了不久以前現成的例子,靖國公府的太夫人,那可是自己辦砸了的差使,連忙屏息不敢再多言。
謝翊慢慢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縱四海九洲,無人敢冒違君之罪,但也無非一死,人若死了,天威再盛,又能如何?”
“留不住,便罷了。”謝翊自以為早已鐵石心腸,卻到底難耐酸楚:棄朕而去之人,也不差此一個。當時贈他一字思遠,如今看來今日這是應了谶,如今煙水茫茫無覓處,自己也隻能“忽思遠遊客,復想早朝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