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升道:“姓謝?難道是宗室?但排行第九,可知道歲數?字明夷的話,倒是從來沒聽說過,世子想要知道的話,我去打聽打聽。”
許莼連忙擺手:“不必了不必了,我自己問就好,你千萬別打聽了,恐他知道了不喜。”
柳升道:“嗯,世子既有交代,我守口如瓶便是了。府上如今可太平?我依稀聽說,似乎內侍省蘇槐蘇公公前些日子去過府上?有些傳言,但聽不真。”
許莼勉強笑了下,神思不屬陪柳升吃了點,便起身道出來太久了恐家裡人說,辭行後一徑回了靖國公府。
卻是回府後直接去了盛夫人那裡,直接了當問:“祖母不是胸痺死的,是自盡,是嗎?”
盛夫人吃了一驚,臉色轉白,仍是勉強笑道:“你是哪裡聽了闲話?休要胡說……”
許莼一看母親神色,就已知道恐有七八分準了,他慢慢問道:“我聽說,蘇槐公公,來過咱們府上。”
盛夫人嘆了一口氣:“我料想也瞞不住你……你自幼聰明……”
第62章 明夷
盛夫人欲言又止道:“此事終究不光彩, 也擔心你年輕沉不住氣……”她遲疑了一會兒。
許莼卻添了一把火:“我今日是在街上遇到韓家二郎,他竟說祖母是為了我們二房而死的,說我們二房奪了長房的東西, 詛咒我們睡在祖母換來的榮華富貴……還說天道好輪回, 我們來日定要遭報應……”
盛夫人大怒, 雙眉倒豎:“他在滿嘴胡嚼什麼蛆?我們二房沒對不起誰!他們得了今日這下場,正是咎由自取, 正是她們自作孽遭的報應!”
許莼隱約聽出來些意思:“我看韓二郎的意思,大姐姐和伯母生病,似乎都是因為此事, 難道和大哥有關?”
盛夫人冷笑了一聲道:“可不是嗎?長房苦心孤詣, 看到菰哥兒中了舉人, 便連忙撺掇著要過繼過去, 白撿個進士兒子。誰知道呢?菰哥兒竟是當初你大伯的遺腹子,因著那婢女已放出去了,老太太知道就是帶回來, 也繼承不了爵位,於是索性就摁在你那糊塗爹爹的頭上,硬是當成二房庶長子養了二十年!”
許莼震驚抬頭:“什麼?”
盛夫人冷笑道:“你那糊塗爹連兒子都能亂認, 活生生讓你個嫡長子變成次子,老太太當日恐怕是打著若是二房無子, 庶長子就直接繼承了爵位了,沒想到我在海邊長大, 身子健壯。當時才嫁, 懷著孕都要日日去伺候婆母, 我當時一進房就覺得香味難受, 便想了法子悄悄換了那香, 如今想來,真虧你命大……”
Advertisement
盛夫人想到剛嫁進來,被公府這邊的各種所謂名門世家的親戚奚落打壓了許久,又被婆婆日日言必稱商戶人家規矩不行需要好好立立規矩的日子,眼圈都微紅了。
許莼臉上一片茫然:“這麼說,大哥本來就是長房的了?”昔日祖母待自己的種種,待許菰的平淡,就忽然顯得怪異出來。若是苦心孤詣將大哥哥安排到二房為庶長子,怎麼可能真對他不在意。
要說祖母,最喜歡的當然是死去的大伯父了。
許莼想起了九哥仿佛不在意地問他他父親和他聲名狼藉是什麼原因,又意味深長地說了好些話。
若是一切都是祖母長達二十年的安排,這二十年的縱容無度和偏愛寵溺,以及對許菰的精心栽培和管教,就成了如此鮮明而諷刺的對比。
許莼喃喃道:“這事,怎麼發現的。”
盛夫人道:“呵呵,這真的得感謝大理寺的賀狀元破案如神了。你大哥的生母,一直私下養在外邊的,端午過後去看她,沒想到竟飲鸩身亡了,那女子手裡還拿著寫著你名字的帕子。你大哥倒也精明,直接去告了官,他當時若是回府直接來質問你,恐怕此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許莼問道:“端午……那就是端午後……五月初幾?”
盛夫人道:“五月初八,其實我之前也全都蒙在鼓裡,一點不知,直到那日宮裡來了人宣旨,這案都破了,竟是你大姐姐以為許菰私下養外宅,去撞破了,逼著說要告發要奪了許菰的功名,那婦人想來見識短淺,又愛子心切,竟喝了毒藥,我才知底裡,這還是後來我逼著問了你大哥,你大哥心中有愧,自己和我說的。”
許莼算了下日子,正是自己那天嚷著要去看戲,卻被九哥攔住了。若是當日自己進城,恐怕小廝們多少會回府去一趟……
盛夫人仍在絮絮叨叨:“大理寺那邊是一點兒不許案情外泄,這事好在都是密旨辦的,外邊人都不知,隻除了我們家,白家,韓家罷了,那兩家為了顏面,也絕不會外說的。韓二郎那滿嘴噴糞的,你以後不必理他,自有他家長輩管教他。你等我派個人過去和韓家太太說一句,看她自會管教他。”
許莼問道:“那聖旨……能給我看看嗎?”
盛夫人道:“說是密旨,宣旨後都收回了,不過我事後回憶著私下誊了一份,因著怕聽差了來日出錯倒違了旨,你要看給你看看。”
許莼卻知道阿娘定是拿給舅父看的,他也不揭穿,隻看盛夫人從鎖著的箱子裡重重打開找了一頁紙來給他看。
盛夫人雖說能寫會算,但到底沒讀過經義,那些太過晦澀的詞句是記不住的,隻記了個大概,許莼仔仔細細讀過後,還給了盛夫人。
盛夫人道:“此事要不是賀狀元上達天聽,天子震驚後直接下了旨意處理,而且還保全了我們靖國公府的顏面,否則傳揚出去……”
她搖了搖頭又道:“你祖母當時是要褫奪诰封,她當夜先把我和你爹叫了進去,單獨給我們道了歉,邊哭便老淚縱橫,說當時隻是一時犯了迷糊,什麼主要是太愛你伯父了……說是她打算自盡,在禮部奪诰之前,這般就還能按诰命夫人的禮儀下葬,保住靖國公府的體面。又誇你爹和我仁厚,她這許多年看下來,錯怪了我們,如今看來,振興靖國公府,還得靠咱們二房。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讓我們以後繼續照應大房兩個孩子,不說幫扶,隻求不被人磋磨死。”
許莼眼圈微微紅了,盛夫人低聲道:“你爹哭得稀裡哗啦,你祖母老態龍鍾,又親自道歉,你爹自然什麼都應了。他被瞞了一輩子,總說他不成器,如今你祖母哄他兩句,他就高興得什麼似的,如今日日有個什麼就說我娘為了許家體面犧牲了,我今後不可再混賬度日了,許家門楣就靠我了……”
許莼:“……”
盛夫人面上帶了些冷笑,但到底沒在許莼跟前說什麼,隻道:“她都這般了,我們也隻勸了她,來日方長,诰封沒有也沒什麼。她倒斥責我們,祖宗傳下來的榮耀,不能在我們這一代丟了,皇上既然聖旨說要顧全子孫面子,又說密旨,那說明還是對靖國公府有些照應,她既是首惡,自己死了,那禮部那邊也就不好再宣揚,這般我們子孫將來才有回轉的餘地,說許多高門權貴,其實都是如此的。”
“後來又叫了菰哥兒,叫了大太太分別進去,想來都單獨給了些體己,交待了些話,後邊把我們都打發出來,不多時我和大太太進去,就已喝了藥了。也說了讓我把她房裡的丫頭媽媽都打發去莊子上,但從宣旨到後邊,所有服侍的人都打發出去了的,聽了旨的也隻有太夫人、大太太,我和你爹,許菰罷了,因此你也不必太擔憂,韓家白家必定也是如此的。”
許莼不說話,盛夫人又寬慰了他兩句,許莼沒說什麼,隻心中想著蘇槐親自來宣密旨,這麼說來,那蘇管家想來就是蘇公公了,五福和六順,我當時就想著如何年齡也不算小了,還仍是一副童子樣,且調教得十分守規矩,一句話不敢多說。如今看來,既是蘇公公親自帶著的,又是日常伺候,恐怕也是兩位小公公。
他回了府裡反復思量,想著此事恐怕賀知秋經手的也清楚,但若是去問他,必然要告訴九哥。
九哥這事是為我出的氣,祖母選擇自盡,也並非他之過,但那日他與我辭別之時,面色不豫,定然心中也不舒服。
既然都是密旨,若是知道我還去查,定然要怪我。
他輾轉反側,一夜未睡。
第二日一大早,卻是去了印書坊,找了羅管事和青錢來問印書的情況,看著那雛鳳堂的字,鼻尖微酸,摸著那些絕版書,越發胸口微微哽咽。
羅管事笑道:“賀狀元的詩集和張探花的文集,都容易排,都排好了,隻有範探花這邊文定公的文集,實在多,就連範探花本人都要反復核對增補。因此如今隻排了一本詩集罷了。”
羅管事贊嘆道:“光是這本詩集,白印不收錢都行!少爺可不知道,我後來打聽了,這位文定公,名諱範清矩,可是今上的太傅啊,這可是帝師!他的詩集裡頭,有不少還收錄了和別人想應和,還有和學生聯詩的,說不準裡頭就有今上的御詩呢!可惜送來的都是誊抄本,否則說不定咱們就有機會看到今上的御筆了。”
許莼喃喃道:“帝師嗎?我好像記得,範探花的姐姐,是宮裡的娘娘……”是廢後……因著一意孤行要廢元後鬧得太大,所有人都知道。許莼恍然想起自己還在九哥面前說起這樁皇家秘聞,自己當時還說過今上寡情……
他耳朵羞愧得都熱起來,青錢補充道:“正是這了,這位範先生不僅是帝師,當今太後是這位範先生的胞妹,因此不但是國舅爺,聽說本來還是國丈爺,但他後來一心要廢後。前幾日剛剛又聽說,那位廢後在皇廟服侍太後不恭不孝,被廢為庶人了。算起來應該就是範探花的胞姐。”
許莼詫異問青錢:“這事你怎麼知道的?”
青錢笑道:“少爺開這千秋坊,開這茶室,本就消息靈通,我日日在這,當然聽了滿耳朵的消息了。難道少爺從前在這邊,就沒認真聽聽?我想著少爺日日和三鼎甲這些貴人打交道,多知道些消息總沒錯,都吩咐了每日小二們聽到什麼消息都記下來給我,我抄了分門別類放著,等少爺您有空看。總不能到時候你又去戳探花爺的傷心事呢。”
青錢悄聲道:“我聽那幾個書生議論,說太後娘娘說起來也是那位靜妃娘娘的姑母了,便有什麼服侍不周的地方,何至於廢為庶人,這多半也還是今上的意思了。又說今上聖明,一向也不是濫殺的,如何單對元後如此無情,恐怕那位娘娘也總有些不是。且恍恍惚惚一直有傳太後與陛下有些不睦的傳聞,這宮廷秘聞,傳得最是快。”
許莼心中已恍然大悟起來,那冬夜裡忽然出現的毒蛇,九哥總是鬱鬱寡歡的神情,九哥和自己說也不為生母所愛的神情,霜雪般冷淡的眉目,總籠著鬱色。
他說他的舅父學問極好,雜學旁收,教他寫字,教他五經四史,但神情卻極悵惘落寞。
範文定公……範國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