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秋卻隻叫了許菰在一旁低聲道:“原本旨意都要到吏部了,令祖母沒了,這事也就按下了,如今你也還算候缺,丁憂一年後,再申請起復補缺,恐怕那時今上的氣也消了,你須在家好好讀書,莫要再犯糊塗了。令堂如今後事如何辦理?”
許菰拱手面上愧悔難當:“承蒙叔父叔母寬宏大量,仍秘將生母葬入許家墳茔,對外隻說是祖母丫頭,忠心殉主。有勞賀兄指點,之前生母之事都靠賀兄周全雪冤,今日種種,總是我咎由自取,待丁憂後,我自上表負荊請罪,便仍是去嶺南,戴罪立功。”
賀知秋嘆息:“都是職分所在,你該謝天恩浩蕩,明慎用刑,賞罰無差。這次仍有旨意到禮部主祭,沒有奪诰,這是全了國公府的臉面,委實是聖恩仁慈了。”他不著痕跡看了眼那邊正在與張文貞、範牧村說話的許莼,他看起來應當是全然無覺。
此案宮裡專程有交代,不可泄之一字於世子,而當日方子興又口傳諭令,案發之日,許世子在伴駕,絕無嫌疑。之後查案提僕婦到案,全是方子興親自安排,案結之後,自己甚至得了宮中賞賜。
再想到那印書坊上的御筆親題,此前禁書種種,賀知秋哪裡還不知道這位世子早已得了天子庇護?再三嘆息,隻提點許菰:“你嫡母想來熱孝期後便會被白家接回,嫡姐在韓家家廟,也不會回許家了。你好好孝敬叔父叔母吧。”
許菰苦笑道:“如今我哪裡還有臉面,那日宣旨後,叔父尚且糊塗,叔母看著我卻冷如冰霜。我已稟報叔父母,祖母下葬後,我便在墳茔旁莊子住下守喪,待孝期滿,再去嶺南赴任,這也是我當贖的罪,若來日有機會,再報教養之恩。”
賀知秋嘆道:“你能想清楚便好,若是有什麼不便之處,可命人與我說,僕雖艱難,也還能幫上一二。”
許菰搖頭:“叔母一貫不在這上頭為難,況且祖母臨終前,已將長房財產一總交割給我了。叔母連白家的陪嫁,也都給了我,我到底也沒這麼厚的臉皮,仍和叔母說了,叔母教養多年,就還是交由叔母分配。”
賀知秋嘆道:“盛夫人確實賢德,靖國公……得此賢內助,想來世子來日也定成器成材,待這事淡了,你還當多襄助國公府才好。”他又看了眼許莼,問許菰道:“世子還不知道這內裡曲折吧?你還是可以與他敘一敘棠棣之情的,也算報答還恩你叔父母。”
許菰搖頭:“畢竟是密旨,叔父母都說了不可對外泄之一字,本也是為全臉面,後來祖母……總之已交代了,此事還是不與莼弟說了。我如今這般,談什麼報恩呢。”心內卻想起祖母臨死前叮囑。
“你本來心志堅忍,才華過人,酷肖你父親,是我誤了你,若當時正大光明接你回來,認在長房,科舉出身……可嘆祖母一步錯步步錯,如今天恩問罪,貶你去嶺南,我尚且能救你一回。”
“今上深沉寡恩,乾綱獨斷,眼裡不揉沙子,便連太後也被幽於皇廟,我如今自行服毒自盡,你和你叔父隻能丁憂守喪。他看在面上,不至於奪死人诰命,立刻便要貶你出京。國公府榮耀仍在,一年後徐徐圖之,能留京最好,不能,也擇一安泰之地外放,總比去那瘴疠之地丟了小命的好。你之後踏踏實實,從宦途進身,議一門婚事,把你爹的香火延續下去,我也算死得其所。”
“你也當繼續孝敬你叔父叔母,他們其實是寬仁老實人,所謂君子可欺以方,祖母做了一輩子惡人,如今也厚顏讓他們不要與你計較,他們也都答應了會繼續關照你,為你議一門良婚,照應你的親事。你今後好好的……我這輩子,唯愛你父親一子,可惜天不假年,我抱憾終身,這才行了糊塗事,終歸都是我對不住你和你叔父叔母。這是我最後做一件惡事,仍是為你打算。”
“你也不要怪許葵,此事根源在我,你大姐姐糊塗昏聩,將來在韓家定然過得不好。你為嫡弟,若仍時時派人去問,韓家再惱怒,也不至於便要她的命。待過上幾年,你求你叔父,想法子讓韓家休了,接她出來,哪怕養在自家家廟,也比在人家手裡磋磨的強。”
許菰心中痛楚,越發悔恨,自己若是早日將生母歸來之事與盛夫人挑明,正大光明接回生母,放棄奪爵的念頭,此事哪裡會到今日這般。無非總是自己隻想躲避一走了之,祖母籌劃多年,自不肯放終致生母殺身之禍。祖母昏聩,確實為己籌劃多年。如今祖母生母都為自己而死,嫡母反目義絕歸家,隻剩下一個逼死自己生母的嫡姐被關在韓家,二房看自己更是忘恩負義,自己落了個孤家寡人,前途盡毀,豈不是全為自己一念之差,招致今日之境地?
賀知秋知他心中難過,也隻又安慰了他幾句,又走了過去和許莼說話,隻讓他如今既守喪,那書也不著急印,隻慢慢排著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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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莼自然是稱謝不已,再三作揖。一時三鼎甲告辭,許莼和許菰一並送靈而去。
賀知秋與張文貞、範牧村便又相約著離開。
張文貞唏噓道:“許家兩兄弟清減許多,倒是可憐,恩禮哀毀過甚了,不過思遠一身缟素清如雪,風姿比在學裡倒還增了幾分。”
範牧村卻若有所思問張文貞:“兄臺可聞到許世子身上的香味?我於這上頭不大精通,似乎沒聞出來是哪裡制的香,倒是極特別。”
張文貞道:“東野鼻子好敏銳,我倒沒聞出什麼,料想這時候思遠也沒心情燻什麼香,這裡又是道場又是講壇的,想來是靈前香燭的香味吧。”
第58章 臂釧
“已送葬了, 世子那邊看著停靈下葬後就回了府,但終究還是熱孝期,也沒出門, 但還是讓夏潮送了封信出來。問過了夏潮, 說雖說都是素齋, 但盛夫人極小心,豆、奶、瓜果等配得極周全, 世子也隻頭七那段時間迎來送往吃得少一些,後來漸漸緩過來了吃睡都安。”
蘇槐小心翼翼回稟著,臉上一點笑容不敢有, 自從皇上從別業回宮, 臉上就沒個笑模樣。他自知差使沒辦好, 但皇上一句不提, 他越發不敢捅這馬蜂窩,隻夾著尾巴小心當差,命五福六順那邊牢牢盯著竹枝坊那邊, 隻求世子這邊能來個信。
今日可算接到了信,連忙小心送來。
謝翊打開匣子,看許莼竟洋洋灑灑寫了厚厚一摞, 有些吃驚,但面上的神情立刻就緩了下來, 他拿了出來打開看,原來是好些天寫的了, 零零碎碎攢了一大疊, 字也不大講究, 有素箋, 有玉水紙, 有宣紙。
“九哥,太祖母去得突然,沒能與九哥好好辭行,聽春溪說九哥已從別業走了,天氣漸熱,九哥須當心身子。”
“府裡氣氛很怪,爹娘好似很生分,阿爹如今守喪,對娘俯首帖耳,十分懼怕阿娘,仿似有什麼把柄落在我娘手裡。大伯母一直不曾露面,隻說病得厲害,大姐姐這般大事也不來,虧當日祖母一直偏寵她。”
“闲暇之餘,總不由自主想念九哥,思之若渴,九哥君子,莫要怪我不守禮,實是情難自禁。”
“舅父來了,帶著二表哥三表哥,還給我帶了許多禮物,我沒時間很仔細挑,隻看著禮單挑了一些,又讓秋湖和冬海挑了些好的送你,莫要推拒。這些日子受了你好些好東西,又是古畫又是名劍,又有絕版書又為我題字,九哥待我甚厚。我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隻有回贈些許防身之物,九哥仔細收藏,勿要隨意展露。”
“三表哥說南洋航線盛家走熟,極穩當,且一路風俗人情有意思,風光亮麗,物產瑰盛,來去一回利潤極大,九哥若無煩事在身,不若擇一兩月,與我一同出海看看?想到能與九哥,乘一快船,馳騁碧波,把臂同遊,見世外廣袤,豈不快哉。”
謝翊慢慢將那頁紙折了折,又放了回去,問蘇槐:“盛家有人進京吊祭了?”
蘇槐道:“是,盛夫人親兄弟盛同嶼,帶著次子盛長雲,三子盛長天進的京,盛長雲主要管東北海線,盛長天跑的西南海線,兩人都身材高大、武藝精湛,都是十四歲就開始跑船,極能幹。盛長雲為人寡言,機變缜密,盛長天勇武好戰,十分愛行險。”
謝翊點頭:“盛家,倒是會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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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槐道:“夏潮還送了好些東西過來,皇上要看看嗎?好些海外的新奇玩意,有鍾表、各色玩器用具,老奴有些竟識不出用途——還有兩把火器。”
謝翊倏然抬頭:“就這麼大搖大擺送來了?”原來信裡那防身之物說的是火-器?謝翊啼笑皆非,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蘇槐嘆道:“可不是?封在匣子裡,六順打開嚇了一跳,知道沒法送入宮裡,隻能先報了老奴。老奴託了方子興走了兵部那邊的批條,才能送進宮來給陛下……現家伙還在方子興那裡,要等陛下準許才敢進獻。”
謝翊點頭嘆息:“說他膽大吧,他見個賀知秋被黜落,就嚇得無論如何都不肯入朝;說他膽小吧,他連火-槍都敢送人……簡直膽大包天。”
蘇槐笑道:“若是一般人,我看他也不敢送的,這定是盛家送他防身的,珍貴得很,他不自己留著,倒送給皇上,這是把皇上當自己人。”
謝翊道:“所以他們盛家這麼苦心孤詣要和貴戚結親,這般勢力,地方官不忌憚才怪了,庸官懦吏,恐怕壓服不下,少不得便要打壓。不過朕記得,前幾日閩州提督夏紈送來盛家第一次採辦的皇貢,也有幾把火-槍,朕當時分賜給了工部、兵部神機營,也算盛家有心了。”
蘇槐隻是賠笑,並不接茬。
謝翊自言自語道:“由此見彼,海商出外貿易既然都要攜帶這等利器,海盜自然也是有此武力。我朝兵事,再不奮力練兵,研制武器,哪一日被人從海上攻入,也不奇怪了。水師學堂和海事當重視火器火炮的教學。”
蘇槐躬身道:“皇上燭照千裡,聖目如炬。”
謝翊道:“讓方子興去結交盛家兩兄弟。”
蘇槐道:“遵旨。”
謝翊又道:“工部那邊已有了,這兩把火-器,你且領著內府監試一試,看看能防制出來不。”
蘇槐大喜過望,連忙上前下跪道:“老奴遵旨。”
謝翊看他如此忍不住笑了聲:“你這是心痒了吧。”
蘇槐老淚縱橫:“老奴辦事不利,陛下尚且將此重任交給老奴,老奴……老奴怎能不粉身碎骨,以報君恩!”
謝翊哭笑不得:“起來吧,朕自幼就得你照拂,也算跟朕多年,忠心耿耿,不至於為個老無恥的自盡,就遷怒於你。”
蘇槐看謝翊說到此處,越發知道其實皇上心裡是極在意此事的,說來說去還是事關許世子,這老婦懼罪自盡,皇上定是怕來日世子心中怨怪,偏又是有什麼都不愛說的性子,也並不為此責怪自己,心下更是愧疚,隻忠心耿耿,立誓無論如何要玉成此事。
皇上孤單多年,好歹有個可心人陪陪,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