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廟佔了整座山,謝翊才下馬,還沒進去,臉就已猶如槁木死灰一般,面無表情,行動冷峻。
太常寺卿早已帶著太常寺的官員在門口迎候,謝翊穿著玄緞素裡的祭袍,進去先去了皇廟大殿,祭拜了列位先帝,然後才去了皇太後居住的院子,先問了太醫診治如何。
太醫令和數個太醫會診過,如實分別開了方子來,謝翊坐著一張張拿來看了,太醫們把的脈和開的藥方偶有不同,但大多對病症判斷一致,太後是肝鬱湿飲遷延不愈,氣滯血瘀,肝失疏泄。因此飲食少進,腰胯痠軟,腿膝沉重,脅脹煩躁,神虛不易安眠。開的也多是疏肝、調肝的飲方,不由心內微哂。
謝翊知道太後這其實還是故意逼著自己來看她罷了,看來這皇廟裡生活太過清苦,當初太後口厭甘鮮,過食肥甘,飽食傷身,又少行動,生的都是痰湿內盛、脾胃不調的富貴症,如今倒換了個病法,變成肝鬱不舒、夜不能寐了。
謝翊便隨便點了一個侍奉過先帝的老太醫莊守濟問道:“莊太醫看母後這症候如何?比之之前在宮裡養得如何了?之前在宮裡,宮務煩擾,諸事嘈雜,太後嫌太過吵鬧,這才到了皇廟來安心養著。這才調養了些時日,如何病情不見好轉?”
莊守濟上前稟道:“稟皇上,太後娘娘到皇廟後,清靜養神,原有的痰湿內盛之症已好了許多,如今生病,想來是春夏之交,湿氣太重,邪氣侵襲,這才外感不適,飲食不振。臣等開個方子,給太後娘娘去去火,安靜再養上數日,定能痊愈了。”
謝翊微微頷首,十分嘉許:“莊太醫是伺候過先帝的,好脈息了,卿說能養好,朕也就安心了。朕本來還擔心皇廟清苦,如今看來,於母後養病十分有益,既如此,請各位太醫再好生調治。靜靜養著,有祖宗庇佑,定能鳳體安康。”
眾太醫們心中明了,全都齊聲領旨。
謝翊看著他們,心中隻冷笑,這宮裡的太醫們,各個都深諳明哲保身之法,用藥平和,從不施峻猛之方,也從不敢開虎狼之藥,就讓他們慢慢調治吧。
打發走太醫後,他便進去觐見太後。皇廟這邊殿宇崔嵬,遍植古柏老槐,枝葉森聳,風景幽深,一走入便覺得陰涼森冷,大殿梁木盡皆用的沉香木,絲絲縷縷,有著沉鬱的味道。
範太後年已過五十,但面容仍然如三十許人,面色紅潤,眉目如畫,神態慈祥,她隻穿著醬黃色萬字花絲袍,看到他也隻道:“皇上日理萬機,何必到此見我這未亡人?”一邊卻又命身邊伺候的人道:“都下去吧,去傳靜妃來伺候就行。”
謝翊冷漠道:“靜妃不予進見,太後既不需伺候,你們都下去。”
帝威深重,範太後身邊的宮女和女官們不敢停留,連忙紛紛躬身退下,瞬間都退了個幹幹淨淨,便連蘇槐也出去到了外間。
謝翊這才淡淡道:“孩兒請母後安,適才問過太醫了,太醫們都說皇廟清靜,母後如今脾胃舒了,血脈暢通,雖則清減了些,但如今看來精神健旺,若是覺得脾胃仍是不調,索性再多食幾日素,興許就安了。至於這夜不能寐的症候,皇廟這邊,祖宗庇佑,母後多去父皇靈前祭拜祭拜,興許就安了。”
範太後冷笑了聲:“我生了個囚母弑弟的怪胎,眼裡隻得權力,全無親情,能有什麼好去和你謝家的祖宗好說?皇上如今無人管束,過得可心安?”
謝翊漠然道:“母後,這不都是您教的嗎?‘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母後自幼就這麼教朕時時自省,天降彗星朕要跪禱,河水決口朕要齋戒,你既教朕承擔了所有罪過,那朕要做天下第一人有什麼錯。總不能罪都教朕擔了,皇帝的尊榮,要換人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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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太後冷笑了一聲:“你自幼就是個怪胎,和你父親一般,冷心冷肺、寡情多疑,虧我還特意讓皑如來教你,十幾年相伴,教不會你識情重義,隻教出來個深沉莫測刻薄寡恩的怪胎。”
謝翊淡淡道:“母後的重情義,是希望朕視而不見母後通奸生子、皇後通奸生子,然後兄終弟及,鳩佔鵲巢嗎?母後既用十幾年教朕如何成為天子,卻又要讓人觸犯謀奪這天子之威,遭到反噬不是應該的嗎?”
範太後冷笑了一聲:“攝政王忠心輔幼,於你有擁立匡扶之恩,皑如溫柔賢淑,自幼陪伴於你,是你發妻元後,翎兒與你有兄弟之義,你舅父乃你啟蒙之師,教你禮義廉恥。然而你指掌翻覆,為了你那多疑猜忌之心,誅殺功臣,廢後殺弟,囚母滅師,忘恩無情寡義,如今你乾綱獨斷,可睡得安心?”
謝翊道:“攝政王墜馬朕早就說過,與朕無關,不必多言。範皑如這事,怎麼她還未稟報母後嗎?朕從未幸過她,她既有娠,自然罪不可赦,如何安然在皇後之位上?賜墮胎也是應有之義,本該賜死,念母後還要人伺候,朕也不欲這宮闱醜事暴露於人,這才留她一命,伺候母後罷了。至於舅父懼罪伏誅,也是他咎由自取。朕唯一賜死的,隻有端平王謝翎。”
範太後心如被利錐刺穿,泣聲道:“逆子!那是你之幼弟,自幼孺慕於你,與你感情甚篤,你也曾教他寫字背詩,教他習射騎馬。你竟無一絲悔意!”
謝翊默默無言,忽然想到許莼,當日朕還教他遇到質詢不必辯白,原來到了此時朕尚且還是忍不住要辯白。果然知易行難,朕今日來這一次,果然還是來錯了。
大概還是有希望,以為她被關了這些時間,哪怕是為了回宮,和朕虛情假意說幾句假話、軟話,又或者懺悔一二,那也能虛情假意把這所謂的母子情分演下去。
想來是關得還是不夠久,謝翊微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轉頭便走。
範太後想不到他竟一句話不再辯白,怒道:“逆子,你這般刻薄寡恩,倒行逆施,眾叛親離,我看你這個天子,孤家寡人,有國無家,這輩子都遇不上一個真心待你之人!”
謝翊大步走了出去,轉過簾外,才走了幾步,便看到一個女子披著蓮青氅衣站在廊旁,眉目清冷,風姿如仙,見到他也深深裣衽為禮:“皇上。”
謝翊冷冰冰道:“朕已下過旨,不予進見,還不退下。”
範皑如低聲道:“皇上,太後娘娘早已悔了。妾也知陛下並非無情之人。還請陛下給太後一個機會,也是給陛下自己一個機會,和解吧。母子相愛,本是天性。娘娘隻是一時糊塗,陛下將娘娘接回宮去,朝夕相處,自然能回轉。”
謝翊冷聲喝道:“蘇槐!”
蘇槐小跑著從夾道側跑了出來,垂手鞠躬,謝翊道:“靜妃身旁宮人一律杖四十,再有違旨之舉,賜死。”
範皑如臉色變得雪白,謝翊深深看了她一眼,冰冷道:“你說錯了,朕就是這樣無情之人。負朕之人,縱死不赦。”
謝翊離開皇廟之時,天上陰雲滾滾,他一個人翻身上馬,縱馬急奔,方子興連忙帶著侍衛緊緊跟著他,卻聽到天上霹靂一聲巨響,卻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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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轟鳴著,房檐前的水珠如水串珠一般落下。
許莼在樓上靠著窗邊,這裡南北兩面都裝了一溜的玻璃長窗,盡皆敞啟,山風傳堂而過,極是舒爽。既能看到遠處江景,又可看到山下山道,看到雨落下來,不由有些失望,覺得九哥恐怕不會來了。
桌上還晾著他這半日精心畫的山谷暮春圖,谷中草木春深,水鳥山石,他並不是十分滿意,但也已盡了心,特意留著一半的白,留著給九哥題字,又有些慚愧,覺得的自己的畫配不上九哥的字。
他有些落寞,卻偏又抱著一絲期待,因此寸步不離窗邊,看雨落在繁盛草木間,撲撲有聲,遠處樹木都被風吹得側向一旁,枝葉顫抖,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那自幼就感覺到的孤寂又湧了起來。
天漸漸黑了下來,許莼看了看已是接近酉時,雨一直不停,雨勢反而更大起來。想來九哥不會再來了,心中失落越發沉重,卻也無心飯食,隻胡亂拿了本書翻著看,卻也看不進去。
然而正是在這風大雨急,雷聲轟隆之時,許莼卻仿佛聽到了隱隱的馬蹄聲,他還以為是雷聲,待到仔細看向山道,卻看到一隊騎士正疾馳在山道之上,往自己這處來。
他大喜過望,連忙蹬蹬蹬一迭聲叫著:“春溪!快讓人收拾溫泉廊出來!夏潮,通知廚房盡快收拾把吃的送上來,再煮幾碗姜糖水,紫蘇水,還有那櫻桃酒,都備上!還有衣衫,收拾出來,趕緊的!通知山門那裡讓九哥他們直接騎馬進來二門!”
一時別業上下奴僕盡皆忙碌起來,許莼自己卻隨手拿了頂鬥笠,往二門跑了去,也顧不得大雨滂沱,風一出來,身上衣衫立刻全都湿了。
他也不管,隻自己站到了二門處,用鬥笠擋著頭,往下看去,看著那隊人馬越來越近,為首之人身軀高大,果然是九哥!
他高興地揮著手:“九哥!九哥!”
馬蹄如雷,須臾便到了二門前的院子,謝翊翻身下馬,許莼連忙迎上去,打了傘起來,舉到謝翊頭上去,看到謝翊也正低頭看向他,一雙黑亮眸子目光沉沉,一身黑色外氅,裡頭卻裹著雪色素袍,腰間佩著劍,頭發衣服早就全都湿透了,鬢角雨水湿漉漉滴下來。
許莼笑容滿面:“這般大的雨,九哥怎的風雨無阻的,趕緊進來喝點驅寒的湯。我帶您去後邊的溫泉廊,越性先洗了換了幹淨衣裳。”一邊又命夏潮等管家來安置方子興等人換衣吃飯。
謝翊並不說話,隻接過那把傘打著,低頭看著少年明亮雙眸,看著他滿滿全是情誼,心中冷笑:這難道不是對朕真心之人?朕要他一顆心,他立刻就能剖了出來給朕。
許莼帶著謝翊穿過遊廊,直接走到了東面的暖泉遊廊裡,笑道:“這邊是溫泉水,不過為了取其野意,一半兒是露天的,砌有浴池和遊廊。九哥您餓了沒?我讓他們先放些點心過來。”
謝翊道:“有酒嗎?”
許莼連忙道:“有的!櫻桃酒呢,釀得極醇的,我已嘗過了,味道很好,我還讓他們調了些蜜糖和冰塊進去,一會兒九哥嘗嘗看喜歡不。”
說話間已走入了浴池敞廈內,果然用潔白雲石砌就溫泉池子,池子上修了遊廊懸在半空,兩旁均用小木欄杆,在露天的溫泉,雨水打在泉水裡,白霧蒸騰,一片汪洋,哗哗往下流去,站在遊廊上,風颯颯而過,往下看能看到下邊山坡層巒疊嶂,綠意盎然,野趣橫生,水鳥飛翔。
而裡頭的浴池則霧氣蒸騰,浴池岸邊靠著石壁都設著屏風格子,俱是黃花梨雕嵌雲母。春溪已帶著小廝們提前安排著鮮果、點心、酒水等,又已在屏風一側放上了幹淨的衣物和布巾、澡豆、茶油、香露等。許莼便吩咐他們下去,一轉身便嚇了一跳。
九哥卻已自己將衣衫都解盡了,坦然展露著他勁瘦結實的身體。他身材高挑,雙臂結實,背脊寬闊,肌肉線條如山巒,優美起伏。
許莼面上騰起熱意,轉身連忙揮手示意春溪他們都下去,然後轉頭看謝翊長腿舒展,赤足無聲已走進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