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簡趁陳仰不注意,快速吃了幾粒藥,就著一股腥甜咽了下去。他準備了那麼久,一再隱忍克制,小心謹慎地等來了一個最合適的契機,此時的局面都在計劃中,都有預料。
但有一點他沒有數據可以參考,當年他做審核任務的時候是不知情的,不清楚那是最後一關前的考核。
因此他並不知道,作為知情的任務者在這期間會面臨什麼樣的折磨,他拿不出那樣的經驗給陳仰用。
朝簡小幅度地偏了偏頭,餘光凝視身邊人,如果你真的走不到終點,那就算了。我們一起去地獄。
“你在想什麼?”陳仰敏感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他將注意力從錢秦身上挪向朝簡。
“時機還不夠成熟,是我太急了。”朝簡垂著眼眸。
陳仰很快就聽明白了朝簡的意思,他擰緊眉心:“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了。”
“現在的情況是必然的,不論什麼時候過這一關都會這樣,這是必經之路,沒什麼的,”陳仰抿緊發顫的唇,“沒什麼,都會過去的,我無論如何都會走到終點。”走不了就爬。
小孩的抽抽嗒嗒聲傳入陳仰耳中,他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錢秦,沒多問,隻是說:“回來了就好。”
錢秦的嘴唇輕動,他像是要說點什麼,最後卻沒有吐出一個字,點了點頭就背著男孩繼續走。
就在這時間裡,又有幾個任務者迫不及待地跑向廣場,戴上了耳機。
“尊敬的遊客朋友……”
景區廣播又一次毫無預兆地響起,播音員的語氣依舊冰冷,不帶一絲感情起伏,“為了響應你們的熱情,黑色幸福的活動開啟無限制,奇跡屬於每個人。”
“祝你們旅遊節快樂。” 她像是笑了一聲,很滿意這樣的熱鬧,看的很開心。
陳仰的面色冷沉,上次還是名額有限,要他們把多餘的遊客清出去,這次就不用管了是吧。
現在紀念館西邊這塊空地四周已經被黑線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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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的視線往黑線圈裡掃,冷不丁地看見了幾個熟人,葉宇的妹妹妹夫,關小雲,還有……程金老婆,她懷裡還抱著一個,“享福”都不忘帶上剛出生的孩子。
就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一道瘦瘦的人影撲過去,隻來得及搶走程金老婆臂彎裡的嬰兒,沒能阻止她戴耳機。
是小馬!
陳仰沒想到下一刻,小馬就把嬰兒往外拋,他做那個動作的時候,神情已經不太正常了,顯然也被黑色奇跡迷上,走不出來了。他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完全迷住的前一刻,把嬰兒送出去。
小馬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那天他看到程金跑進了紀念館,他好奇地跟了進去,目睹對方被吊死在了鍾樓二樓,他全程不敢出聲,更不敢救對方。之後他也不敢把人放下來,哭了會就走了。
從那之後,他每晚都能夢到程金死時的畫面。
小馬急切地捧著黑色耳機戴上,臉上掛起開心的笑容。他脫離了苦海,看見了天堂。
那嬰兒是被小馬往草坪方向拋的,距離陳仰有點遠,他趕不上,趕不上的,不行了,放棄吧。
陳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朝著嬰兒掉落的方向奮力奔跑了。
快一點,再快一點……
缺氧的感覺愈發強烈,伴隨著心跳加速,體溫升高,頭腦發脹,腦袋充血,陳仰撲上去接住嬰兒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體會到了心髒即將爆裂,快要死過去的疼痛。
陳仰仰面躺在草坪上面,大口大口喘氣:“接……接住了……”
朝簡一言不發地蹲下來,看著他紅得嚇人的臉。
“我以為……咳……趕不……趕上。”陳仰頭暈目眩,好一會才握住朝簡伸過來的手,他斷斷續續地說,“人的潛……潛力果然是無窮的。”
朝簡撈起陳仰,手託著他的腰:“那不全是潛力,更多的是信念感。”
陳仰腿軟腳軟,他笨拙地抱著嬰兒,艱難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還是喘得厲害:“所以你要相信我。”
“嗯。”朝簡把陳仰歪掉的棒球帽理正。
“笑了……”陳仰垂眼看懷裡的嬰兒,激動地喊道,“朝簡你看,她笑了!”
才出生幾天的小姑娘貼著他大幅度起伏的心口,無意識地對他展開笑顏。
陳仰的眼眶瞬間就滾燙了起來,他的視野變得模糊,生命是脆弱的,也是堅強的,美好的。
“你要是喜歡孩子,出去了,我們就養一個。”朝簡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握住他蹭破皮的手,輕捻掉沾在傷口部位的草屑。
陳仰其實沒這想法,兩個人就夠了,最多養條狗,他嘴上還是問:“你能接受?”
朝簡偏過臉看遠處,沒回答。過了會他才說:“沒有什麼比你活著重要。”
“我也是啊。”陳仰說完沒看朝簡,他看了眼嬰兒的母親。
真沒料到屋裡的人竟然也會受到影響。而且程金老婆的住處離這裡很遠……
這說明黑色奇跡是覆蓋三連橋的。
“孩子放哪?”陳仰詢問朝簡,交給誰都不穩妥,他又不可能帶在身邊。
朝簡道:“小診所。”
陳仰一愣:“那地方就在這附近。”他沒考慮那醫生還是不是活著,直接就去了。
小診所的門是緊閉的,醫生在裡面,她還活著。隻是她不肯開門。
人的防護系統是很強大的,她不敢讓自己涉險。
陳仰忍著把門拆了的衝動,好說歹說,嘴皮子都要說破了,門還是關著的。
道德綁架在任何時候都不該有,醫生沒做錯什麼,她也是想活命。
陳仰不可能用暴力破門而入,打爛她的保護殼。
“怎麼辦?”陳仰見嬰兒要醒,他急得來回走動。
朝簡若有似無地瞥了眼同樣關得很嚴實的窗戶,低聲對陳仰道:“你把嬰兒放在門口。”
“放門口嗎?好吧,聽你的。”陳仰動作輕柔地把嬰兒放在門外的地上,他彎了彎腰,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祝你好運,也祝我和所有人好運。
陳仰和朝簡走到拐角的時候,他聽見了“吱呀”聲,原本緊閉的門出現了一條縫隙,快速打開,快速關上。
門口地上的嬰兒被抱進去了。
陳仰的腳步變得輕快了一點,幾秒後就再次沉重起來,所過之處一個人影都沒有。
上一個大範圍的災難是科技園A3樓的任務,那一片都被海水淹沒了,隻留下水泡裡的半棟樓。
陳仰從左邊小店裡拿了瓶水,丟一個硬幣上去。那硬幣在櫃臺上轉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把硬幣轉得那麼好。”陳仰喝口水,把瓶子給朝簡。
“走吧。”朝簡的聲音夾在硬幣躺倒的清脆聲裡。
.
陳仰回到紀念館西邊的廣場,一切還是原樣。
“老弟,怎麼辦啊?”張琦跌撞著過來,身後跟著一波任務者,大家都六神無主。
“不知道死了多少,我都數不完。”江江的聲音在抖,他以前做的任務沒死這麼多的,這數量讓他的恐慌衝到了一個從沒到達的高度。
“陳先生,那些戴了耳機的人我們都不能動,就讓他們一直戴著嗎?”阿緣背著一具幹屍,那是她表姐,她找到背出來的。
任務者的屍體會消失,表姐在她背上待不了多久了。
陳仰看了眼幹屍,搖頭說不知道,他也是頭一回經歷這種類型的任務。
“再看看,這場異變應該沒有結束,還在進行中。”陳仰說。
這話讓大家驚駭不已,他們整齊劃一地扭頭,臉朝向黑線裡的人群,異變還在進行中嗎……那到底要變成什麼樣才會停止?
張琦湊到陳仰耳邊,小聲說:“老弟,你能不能幫我問問錢秦,拿著耳機是什麼感覺,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他是怎麼出來的?”
陳仰將幾個問題拋到錢秦面前,其他任務者明裡暗裡的等著答案。
錢秦變回了最初的冷木姿態,他把背上哭累了睡過去的男孩往上託託:“拿著耳機會有幻聽,走出來靠意念。”
“那你為什麼要衝向耳機?”有人按耐不住地提問。
錢秦給出兩個字:“好奇。”
眾人:“……”
那些遊客們肯定不是好奇,是被蠱惑了。
“啊——”
突然有個任務者發出驚叫。陳仰認出她是艾小魚,幫忙找到傻子的兩個女孩之一,優缺點都挺明顯的,但優點大過缺點,挺不錯。此時她瞪大眼,顫抖著手指向一處。
陳仰和其他人順著她的指引看去,隨機都變了臉色。
先前被他們敲暈的遊客都醒了,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瘋狂地湧向廣場的黑線群,那畫面跟僵屍炸棺沒什麼區別。
有個少女被遊客撞到了,她本能地拉住對方,卻被那股力道帶進了幹屍堆裡。
少女的反應不算慢,她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就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往回跑。
眾人都以為她能跑出來的時候,她卻忽然停下腳步,改變了方向。
“別拿耳機啊……天啊……不要拿啊……”
“快放下耳機!”
“快啊!”
然而不論隊友們怎麼喊,少女還是戴上了耳機,她不像錢秦可以猶豫思考,也不像小男孩那樣停頓,直接就戴上了,沒有半分遲疑。
隊伍裡寂靜無聲,過了片刻,陸陸續續響起驚惶的吸氣聲和痛哭。
“又沒了一個。”
“沒用,封閉感官還是會受影響。”
“剛才如果有人衝進去,趕在她碰到耳機前把她帶出來,她是不是就不會有事了?”
“誰衝啊?”
“都是老任務者了,誰不知道自保是前提啊!耳機那麼多,四周全是,誰敢說自己進去就不會被迷惑?”
“……”
隊伍再次沉默。很多人都往錢秦那看,他經歷過了,可以進去試試。
錢秦黑中摻白的頭發被風吹亂,他瘦高的身形很沉峻。從前的他喜歡把問題簡練化,他會選擇效率最高的方式解決問題。
如果他要救那個隊友,他會在她拿到耳機的時候,直接砍掉她那隻手。
現在的錢秦……
“來不及。”這是他的回答。
陳仰蹲了下來,朝簡俯視他的烏黑發頂,喉頭動了好幾次。
朝簡作為陪跑的家屬,也很難,他之前會在陳仰迷茫的時候給出引導,習慣了,但這次不行,他要強行壓制自己的習慣。
好在陳仰是被幾個柴夫添火,確定他的能力可以了,才在朝簡的幫助下進來這裡的,他沒有讓朝簡焦慮多久就清醒過來,起身道:“我們走。”
張琦兩眼一抹黑:“去哪啊老弟?”
“管理處。” 陳仰拉上朝簡,邊走邊對大家說,“我們要通過那裡的地下通道進體驗館。”
“我們都走了,治安怎麼辦?”隊伍裡引起騷動。
“就是啊,麻痺的,任務牽著任務,限制太多了,我被搞昏頭了,都想一頭撞死。”
“……”
鄭之覃掐掉事發至今的第四根煙,指腹有點麻:“治安有什麼問題嗎,大家都不爭搶了,人人有份,秩序很好,世界和平。”
眾人:“……”他們都去看廣場,那裡彌漫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安寧。
看到老隊友的,都壓制不住地嗚咽了起來。
“快走吧。”陳仰顧不上數隊伍裡還有多少人,他身形微亂地走在最前面,有種要奔赴刑場的錯覺。
不是錯覺,體驗館那個任務點是黑色奇跡的根源,比刑場好不到哪去。
可是不去不行。
有煙味從隊伍後面飄過來,陳仰也拿出煙盒,撥了兩根煙,他跟朝簡一人一根,一路走一路吞雲吐霧。
“彩虹不見了。”隊伍最後的張勁揚忽然出聲。
大家跟他一樣仰頭,彩虹真的沒有了。
“異象發生了變化,要麼是即將結束的信號,要麼是即將進化的信號。”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也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