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進去以後輕輕把門掩上,他一扭頭就和病床上的武玉打了個照面。
上次他看到武玉的時候,她的男人頭變成齊耳短發,現在頭發都到肩膀位置了,整齊的發梢貼著她的脖頸。發型的變化讓她看起來不再像以前那麼幹練冷淡,氣質多了兩三分歲月安穩的柔和感。
然而這隻是表面現象,實際上武玉的內心世界都在她的眼睛裡面。
那是一片瘡痍。
陳仰覺得他那次見到的武玉是剛剛逃過一場災難,而現在的她給他的感覺是……回到了災難現場。
整個病房都彌漫著一股沉悶的氣息。
陳仰把果籃放到桌上,他拉開椅子坐下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繼續打量武玉。
“你暈倒那天,康復院的護士給我打了電話。”陳仰率先開口,“你手機裡的聯系人隻有我一個。”
武玉沒有反應。
陳仰在等武玉解釋。雖然蒙住他眼睛的那塊布已經被朝簡揭開了十分之九,他也猜到了武玉身上發生的事。
難言的寂靜持續了兩三分鍾,被一聲輕響打破。
武玉把手裡攥著的東西扔到了地上。
陳仰的視線追了過去,那是一個美少女戰士擺件,小小的,做工談不上有多精致,卻也是惟妙惟肖。
在陳仰重置後的記憶裡,這擺件是武叔給武玉買的,她小時候特別喜歡,到了高中還放在床頭。
武玉爸媽大概是覺得把她喜歡的東西放在病房裡,她能感受得到。
陳仰走過去撿起小擺件:“你是不是發現你的人生是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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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透露出了巨大的信息量,足夠武玉摳掉自己的偽裝,她躺在病床上面一動不動,蒼白的臉上布滿嘲諷之色。
武玉勸告陳仰不要挖掘真相,可她卻一直在挖掘,既痛苦彷徨又控制不住。
最終讓她挖出了真相。
青城是假的,三連橋是假的,父母是假的,全都是假的,身邊的那些人裡面隻有陳仰可以信任。
這是她昏迷前隻留下陳仰手機號的原因。
“你是怎麼知道的?”武玉動了動幹澀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陳仰。
陳仰把擺件放到床邊的櫃子上面:“朋友和我說的。”
武玉沒有關心陳仰的朋友是誰,都對他說了什麼,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沒出院前我就在查了……”
“我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做完任務回來會習慣性地焦慮不安,去一個地方會下意識尋找逃生通道,阿景帶著我看了很多醫生卻沒什麼用,直到我們查到一個女人手裡有針對任務者精神創傷的燻香,可不論我們怎麼查都查不到她的聯系方式和住址,像是被什麼東西幹擾了。”武玉摳著幹淨整潔的指甲,“直到你回來的當天早上,一通電話打到了我的手機上面,對方就是我要找的人,她說要跟我談一筆交易,約好在我家談。”
“那天……也就是你來找我的那天,我在家裡等那個女人,”武玉說,“她叫丁會春。”
陳仰摸手機殼的動作微頓,他沒想到會從武玉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丁會春來之前,我和阿景進了任務,他死在了裡面,我一個人回來了,”武玉抄了一把發黃的頭發,眼睛看向窗外,“阿景不在了,我還是需要燻香,我要治病。”
“我在等丁會春期間坐立難安,當我打開房門看到你的時候我很意外,我們聊天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克制著不耐,我想讓你快點走,你隻是個新人,心理素質很一般,我不太想讓你接觸到丁會春。”武玉說到這裡笑了一下,“誰知道對方是衝著你來的。”
陳仰聽著下文。
“交易的內容是,她給我燻香,我需要在你向我打探任務相關的時候,適當地引導你,並且勸住你。”武玉笑出聲,“我得感謝‘陳仰青梅’這個身份,不然她不會找上我。”
陳仰也想笑,難怪他每次跟武玉說起自己的疑惑,武玉都會讓他管住好奇心。
丁會春跟他非親非故,不會為了擔心他的阈值情況找武玉談交易,想必是朝簡的委託。除了這個原因沒別的可能。
陳仰往門口看了看,沒看到朝簡,他劃開手機發了個信息過去。
陳早早:在幹什麼?
朝簡:在等你。
陳仰把手機按掉,抬頭問武玉:“幾個月前,你為什麼會昏倒在康復院門口?”
“為什麼……”武玉收起臉上的笑意,“那天早上我來康復院檢查身體,到門口的時候進了任務世界。”
陳仰的瞳孔微微一縮:“任務背景是康復院B區?”
武玉絲毫不意外陳仰能提起這個地點,她淡淡道:“對,康復院B區。”
接下來病房裡隻有武玉的聲音,她用讀一篇文章的口吻講述了自己在那個任務裡的一切。
其實總結起來很簡單,那就是武玉查到了一份電子版重置登記。她在那份記錄裡看到了自己的頭像。
武玉雖然查了很長時間,也一直懷疑青城的真實性,可當她看到自己的重置記錄後還是體會到了災難性的崩潰。
重置後的她叫武玉,住在三連橋,是家裡的獨生女,跟陳仰一起長大……
都是假的。
那份記錄上沒有她重置前的信息,所以她不知道原來的她叫什麼,親人都有誰,她隻有全部通關才能想起來自己的兩個人生。
可她完不成任務了,她的信念崩塌了。
因此武玉做完任務回來就昏倒在地,頭上的傷是磕破的,她不想醒來,她想就那麼睡死過去,可她沒死成,她還是醒了。
武玉講完了就平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陳仰的心情很復雜,沒曾想他之所以還記得武玉,不是因為她沒被重置,而是因為他們重置後的社會關系有交疊的部分。僅此而已。
“03它……”陳仰半晌問。
“它是阿景送給我的。”武玉打斷陳仰,她又笑了一聲,這次的笑容和前一個不同,溫暖中摻雜幾分感傷,“我在B區做任務的時候看到了一對警犬,查出它們生了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在B區,隻有老三不在,也不知道阿景是什麼時候去了那,他死之前都不跟我說。”
陳仰聽到這明白了過來:“那03為什麼認識我?”
“它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盯著我看,你不會不知道。”陳仰又說。
武玉沒睜開眼睛,神色麻木:“03熟悉你的原因隻有一個,你也進過B區的任務點,和它接觸過,隻是你被重置了,忘了。”
陳仰往椅背上一靠,當初那個寵物醫生的話在他耳邊回響。
“小狗以前不叫的話,隻有一種可能,怕生。”
“你朋友那讓它不舒服。”
“它更喜歡你周圍的環境,所以它會叫。”
“它喜歡你。”
“人與人不同,狗也與狗不同,每隻狗表達喜愛的方式都會不一樣。”
陳仰捏了捏手指,03的基因和普通的狗不同,哪怕他重置了,它還是認得他。
“這像不像一個遊戲,我們是玩家?”武玉忽然出聲。
陳仰沒給回應。
“可這不是遊戲,我想卸載不玩了都不行。”武玉諷刺道,“死也死不掉,隻能死於任務相關。”
武玉把手放進了被子裡面,隻有任務分高的任務者才會有二次重置,也就是比其他任務者多一條命。
這是她的最後一條命了。
她的心態已經碎爛了,下一個任務來的時候,就是她的死期。
“這個世界是虛擬的,假的,青城相當於是一個主城,康復院是重生點,所有任務者都集中在主城,剩下的要麼是還沒長大的小任務者,要麼是Npc,任務者會有一段人生閱歷,一個復雜或簡單的社會關系,他是你父親,她是你母親……修改一下基因組成一個家庭,實際上他們是陌生人,沒有任何關系。”武玉輕飄飄地拋出來一枚重磅炸彈,“真實世界應該已經滅亡了,留下的隻是碎片,隻有被選中的任務者們才有重新獲得生的機會,所以每個任務者都綁了一個身份號,出去了就能活下來,成為某個世界碎片的公民。”
陳仰口幹舌燥:“應該?”
“我的直覺。”武玉睜開紅得駭人的眼睛,殘酷地告訴陳仰,“很難理解嗎?世界毀滅就像一面鏡子破碎了,碎片有大有小,那些大塊的被挑出來,做成了我們的任務點。”
陳仰的面部肌肉繃緊,朝簡說任務點是現實世界的碎片,他當時就通過碎片想到了破碎,沒敢往下想。
此時此刻他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朝簡沒有揭開的十分之一似乎已經被武玉揭開了,他硬生生看見了那一塊天地崩裂的黑暗。
陳仰甚至懷疑朝簡料到武玉會揭開剩下的那個角,所以才不進來。那是朝簡不忍心告訴他的部分,他用力咬了下食指關節,聽到自己竭力冷靜的聲音:“還是要往前走。”
“都沒家了。”武玉再次閉上眼睛。
“那也要往前走!”陳仰抑制不住地吼了出來。
陳仰吼完就跑出病房,他在門口胡亂尋找朝簡的身影,人呢,去哪了?不是說在原地等他的嗎?
就在這時,走廊另一頭出現了朝簡的身影,他向陳仰走來,眼裡是能容納一切風浪的深海。
陳仰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朝簡,他的額角鼓起青筋,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吶喊 “真實世界還存不存在”“家真的沒有了嗎”。
那兩個問題蹦到了他的唇齒之間,然而他問出口的卻是:“我們是不是真的?”
朝簡微彎腰看他,目光深而溫柔。
那份溫柔背後是無限的虔誠和執著,你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的選擇就是我的選擇。
陳仰握住朝簡的兩隻手,力道緊了又緊,是真的,我們都是真的。
必須是真的,這是唯一的信念,不能丟了。
他要和他對象走到終點,跨過那條線看看外面究竟是什麼,究竟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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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從康復院回去後就生病了,之後他燒退了又起來,反反復復,他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十一月,恢復過來的時候已經進入了冬天。
“天氣預報說下周會有小雪。”陳仰蹲在陽臺看小狗抱著玩具魚啃,餘光瞥一眼不遠處的盆栽,花苞還是老樣子。
朝簡在曬被子,聞言道:“你想吃火鍋?”
“要不怎麼說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呢,就是懂我。“陳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對了,我忘了問你了,你那醜不拉幾的花盆……該不會是……”
朝簡道:“是我畫的。”
陳仰松口氣,他就說他的藝術細胞不會少到那個地步。
“那是我臨摹的你送給我的畫。”朝簡又說,“臨摹了很多遍,算是比你本人的水平還要高一點。”
陳仰:“???”花盆上的都醜成那樣了,還比他的水平高?那他到底是有多手殘?他不信。
“畫不在了,我現在口說無憑。”朝簡把被子鋪好,偏頭瞥陳仰一眼。
陳仰點頭,你知道就好。
“我想起來一個事,”陳仰趴到朝簡背上,“小尹島那時候,石洞裡不是有三幅畫嘛,我當時想的是,我不會畫畫,也不懂畫,可是後來回來了,我好像畫了李躍?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你會畫畫。”朝簡面向太陽,但他的陽光在他身後。
陳仰從後面抱住朝簡,不敢置信道:“重置前的我是個畫家?”
朝簡:“想多了。”
陳仰:“……”
朝簡覆上環在他腰部的手,指腹一下一下摩挲:“被你畫出來的‘李躍’十有八九是我跟你的結合體,你被規則影響了所以看不出來畫上的是誰。”
陳仰眼露迷茫。
“因為你是個自戀的人,你畫得最好的是你自己。”朝簡屈指點了點陳仰的手背,“其次是喜歡你的我。”
陳仰在他耳朵上親了一下。
朝簡說:“都是老夫老妻了,我不會因為被你親一口就……”
後頸一處被溫軟的觸感覆蓋,他沒了聲音。
陳仰笑:“還裝嗎?”
“不裝了,”朝簡轉過身看著陳仰,“哥哥,我想進去了。”
陳仰尾骨一陣麻痒,他板起臉嚴肅道:“03還在呢,少兒不宜的話少說!”
朝簡垂下眼皮。
陳仰翻白眼,來了,又來了,又委屈上了,他還偏偏吃這一套:“好了好了,我們回房說。”
“那讓我進去嗎?”朝簡得寸進尺。
“不讓……讓讓讓,讓你進去,你每次都問我幹什麼,整得好像我說不讓你就不進去一樣。”陳仰剛進房間就被朝簡壓在了牆邊。
“問還是要問的。”朝簡扣住陳仰亂動的手,深入吻他,“你說做要有儀式感,開始前發出邀請,結束後接一個有煙味的長吻,約好下次再做。”
陳仰:“……”曾經的我是個老流氓,我對象是我的信徒。
這次朝簡又用上了文青寄給陳仰的生日禮物。
全是雨衣,戴了跟沒戴似的。
既省去了事後清理又不會感覺隔一層,對於這樣的禮物,陳仰……好吧,還是很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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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是在下小雪那天回國的,他回來連自己家都不進,直奔陳仰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