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途有段時間未曾夢到過前世過往了,夢中他在一片濃霧中緩慢穿行,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又進入了那個遊戲夢境。
千途發現這次的夢境比之前都要模糊很多,若這真是個遊戲,那這畫面像是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遊戲鏡頭變得畸形且模糊。
夢裡的身體抹了一下眼睛,拭去眼中淚水,千途松了一口氣,畫面終於清晰了。
千途無奈,自己從小到大甚少落淚,最近總是莫名其妙的落淚就算了,夢裡竟然也在哭。
哪兒來的那麼多眼淚。
夢裡的身體眼淚蜿蜒,停不下的流。
夢裡的身體閉上了眼,千途這下連模糊的畫面也看不到了,夢境朦朧,似乎已經結束了。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畫面再次出現,這次畫面清晰且完整,還是千途從未見過的景象。
像是在什麼熱帶公園中,又像是在哪個科幻電影的雨林無人區中,千途蹙眉,之前並未見過這些。
總能見到遲錚的那個小島上一片荒蕪,枯木零散幾棵,從沒見過這種繁盛景色,千途隨著這具身體一路往前走,不知過了多久,面前古木參天的樹林終於稀疏一些,又穿過一片鬱鬱蔥蔥鮮花堆疊的灌木叢,轉過一片小瀑布,眼前出現了一汪潭水。
潭水中間,坐著一個老態龍鍾的人。
“夙辭。”
大乾元一直閉著眼,緩緩的說,“說過很多次了,不要主動來找我。”
夙辭恍若未聞,他也在潭水旁坐了下來,一隻手輕輕撥動水花,潭水中間的大乾元不適的皺眉,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夙辭!”
夙辭收回手,靜了片刻問:“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送十五去投胎?”
大乾元表情恢復如常,半晌沉聲緩緩道:“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派你去……你沒有系鈴人,沒有從前,沒有過往,隨隨便便一個活物,就惹你動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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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乾元睜開眼看著夙辭,問:“你也長了這麼大,你見過哪個人,會喜歡上一本書,一株草,一朵花嗎?”
“它不是一個三魂七魄俱全的生靈,你對它也不是真正的喜歡,你隻是不曾有過這些經歷,看的又多,到了慕艾之年,心裡羨慕其他人的感情,就欺騙你自己,自導自演了一場戲。”
小島上的一切大乾元明明都清楚,偏偏還要問夙辭,“那個惡靈說過喜歡你嗎?哪怕有一次嗎?就算你真的喜歡它,你能強迫一塊石頭,一棵樹喜歡你嗎?這從一開始就荒謬無比,夙辭,清醒一點。”
夙辭沉默片刻,低聲反駁,“……十五他懂。”
“別再胡鬧了。”大乾元抬掌,一隻蝴蝶自他掌心浮現,緩緩幻華成形,“你封了它的小島,跟它廝混了這麼久,我都沒攔著你,原本以為你自己看明白了就能想清楚,沒想到你越陷越深,夙辭,夠了。”
夙辭喃喃:“石頭和樹不會跟我說話,不會總想著我,總想要我去陪他……”
“夙辭。”大乾元打斷夙辭的話,“情深義重的戀人你見過不少,白首偕老的夫妻你也見過很多,你告訴我,哪一個,會像那個惡靈一樣待心愛之人的?”
大乾元手心的蝴蝶扇動翅膀,跳動著圍著夙辭飛舞了一圈,夙辭頸間和手腕上的傷痕漸漸淡去。
蝴蝶重新飛回大乾元掌心,大乾元攥掌,低聲道,“你說的感情,都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你腦子裡那些所謂浪漫的事情,那個惡靈它聽了都會覺得荒誕。”
夙辭自小被大乾元養大,縱然不認可,但本能不願意反駁忤逆大乾元,他仍不死心:“既然殺不死十五,能不能把他送走?哪怕有一點點可能呢?許多其他靈師做不到的事我都能做,這就不行嗎?就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嗎?”
大乾元又沉默了。
他隻是沉默,並未否認。
夙辭自小被大乾元養大,不是被逼到絕境,不是面前太多鐵證,他其實不願意懷疑眼前他曾經最仰慕信賴的人。
就在這裡,夙辭年幼時也曾像十五一樣,東問西問,每天能提出成百上千個荒謬的問題,大乾元總會緩慢認真的,一一講清楚。
同個問題夙辭可能會問很多遍,大乾元十分耐心,每次都能換個更恰當的說法來描述。
不厭其煩。
夙辭也不清楚,到底是真的如大乾元所說自己被這虛無縹緲的感情衝昏了頭,還是——
夙辭看著大乾元,頭一次如此大逆不道。
夙辭問:“這半年,您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著我,來問這個問題?”
大乾元睜眼同夙辭對視,眼中堅定沒有分毫閃躲,“你在懷疑我?”
半年來,夙辭總感覺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被別人提前安排過,縱然被十五擾亂了心神,但夙辭不至於真的失了神智。
也許喜歡上十五是個意外,但他初次登島,不是意外。
一環扣一環,似乎一切都在指引他走向最後一步。
夙辭輕聲說:“您剛說……我沒有過去,心中一片空白,隨隨便便一個活物就讓我動了心,您既然知道,為什麼當初讓我去殺十五?”
大乾元表情如常,重新將話題繞了回去,“因為我原本根本不擔心你會墮落到對一個惡靈動心,夙辭,你會擔心自己孩子愛上一隻牲畜嗎?”
第一次,夙辭並未因為大乾元的斥責愧天怍人。
“就算他是牲畜,我也動心了。”夙辭垂眸,“他……”
“他能感知到我在哪裡,每次我來萬靈島,他都會跑到小島上距萬靈島最近的地方,直直的看著。”
“我在這裡多久,他就看多久。”
“明明什麼都看不見……”
“等到我走,他就回到小島中心,刻下記錄,我幾時幾刻到,幾時幾刻走,停留了多久……他都要記下。”
“就算他是牲畜,就算很多寵物都是這樣等待主人的,十五可能和他們也沒什麼不同,十五也許並不喜歡我,是我太輕浮隨便,但……”
“十五不肯告訴我,我隻能在送他的玩偶身上做手腳,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日夜受苦,就算沒人再踏足島上,他一樣每天每夜的周身疼痛,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我沒法裝看不見。”夙辭看向大乾元,聲音發啞,“別人的寵物,就算是被關著,也應當是關在自己家裡,沒有哪個要關在他人家裡,還要日日受刑吧?”
“前些日子,十五問我……”
夙辭深呼吸了下,才繼續道,“他問我,人間最下等的寵物,也這樣被關著,日日挨打,天天等待主人嗎……”
“我第一次知道,心疼能疼到五內俱焚。”
“就算我根本分不清吧,就算我對他的喜歡隻是對寵物的喜歡吧,但哪怕隻是對貓對狗……也受不了自己喜愛的貓狗,每天被人關起來虐待等我,過這樣的日子吧。”
“不管是不是陷阱,告訴我吧。”夙辭站起身,“我認栽了。”
大乾元神色復雜。
最後一把鎖落定,夙辭一顆心已經被釘死在了那座小島上,不可能逃得脫了。
多年的感情並不是真是單向的,大乾元眼中難得露出一絲不忍,“那個惡靈隻是為了逃出去在騙你,它那種東西生來就是克你的,根本就不配被善待……”
“說起善待……”夙辭眼中一動,看向大乾元,“如果可以把他送去投胎,可以幫他選投胎的人家嗎?”
大乾元好一會兒才道:“可以。”
“選一戶好人家吧。”夙辭認真的想了好一會兒,“家裡稍微富足些就好,也不用太顯赫,就算真的缺衣少食,也有我看著,我什麼都可以送給他。”
“父母俱全,家人要多一點。”
“都疼愛他。”
“朋友要多,全部心地良善,全都真心待他。”
“不寂寞,天天有人陪伴。”
“每時每刻,都有人愛他。”
“其他的無論如何都好,隻是……”
千途微微動了下,眼淚順著他的眼角蜿蜒而下。
他聽到夢裡夙辭對自己說:
隻是,不要再讓十五吃苦了。
千途眼睛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千途愣了好一會兒才清醒,他轉頭看到一旁的遲錚,難以形容的痛苦籠在千途心頭,劇痛讓千途心口起起伏伏,呼吸困難。
“怎麼了?”
遲錚神色如常,摸了一下千途的額頭,“睡回籠覺容易做噩夢,是不是夢到什麼了?都哭了。”
遲錚起身去洗漱間拿了熱毛巾回來遞給千途,“擦擦臉。”
千途神情有點恍惚,他擦了擦臉,清了清嗓子輕聲說,“窗邊那個鬥櫃最上面一層,你幫我打開一下……”
遲錚起身走到窗邊,打開抽屜——
千途之前買的“玩具”,原來就放在這裡。
遲錚聽到身後千途輕聲說:“有個藍色蓋子的小瓶子,看到了嗎?你幫我拿過來……可以嗎。”
第68章
遲錚低頭看著抽屜裡最裡側, 安放著千途說的那個藍蓋小瓶。
遲錚拿起瓶子,這瓶應該是被打開過,裡面的液體被用了快一半。
這瓶子上次被打開, 應該是那日分隔兩地的夜裡。
遲錚想象著千途使用這個瓶子的樣子……千途是真的沒什麼經驗, 當時不知道是怎麼胡亂折騰一頓, 一次就迷迷糊糊的用了許多。
遲錚翻轉瓶子看了看說明,檢查了成分表, 幸好,雖然沒經驗,但沒買什麼花裡胡哨對身體有害的東西。
遲錚將瓶子放回原處, 關上了抽屜。
“要喝水嗎?”遲錚轉身看看千途, “你夢裡眼淚就沒斷過, 我都擔心你會活活哭缺水。”
千途定定的看著遲錚, 靜了片刻,點點頭,聲音發啞的說:“好。”
遲錚下樓給千途倒溫水, 往裡面放了蜂蜜,擔心千途怕膩,還不忘切了個檸檬擠一點檸檬汁調味。
遲錚表情平靜, 中間還順手將洗好的衣物從洗衣機裡拿出來抖了抖放進烘幹機裡。
遲錚設置好烘幹時間,按下確認, 聽著烘幹機嗡鳴聲,出了片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