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過去,我見到了從未見到的天地,見到了世間眾生百態。不是在國祀之時居高臨下俯瞰到的緲緲眾生,而是一個個鮮活的人。
「明姒姑娘,又要回去了啊?」路邊賣糖葫蘆的大爺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我在這一條街都混熟了,他們都以為我是宮中女醫學徒,出來特意跟江神醫學醫術,江神醫人緣很好,所有人對我都和和氣氣的。
我笑著點頭:「嗯呢,劉大爺,太陽馬上下山咯。」
「明姐姐!我這兒有新鮮採的蘑菇你要不要?」隔壁家老李家的二女兒拿著一小筐蘑菇追了出來。
我連忙擺手,一邊將新採回來的草藥塞到她筐子裡:「不要啦,王宮裡的大廚都兇得很,我一個小學徒不敢去膳房啊,這個給你弟弟,治咳嗽。」
李娟娟長得瘦小,笑起來眼睛眯一個縫:「多謝明姐姐。」
「不用謝,你快進屋吧。」我生怕其他人也聞風追出來,連忙背著筐往王宮跑。跑起來的風聲過耳,像是把一切都甩在了身後。
山陰王宮我進出自由,今天檀陰沒在寢殿門口等著我,我也樂得自在,吃完飯坐
在殿外的海棠樹下磨藥。
今夜又是一輪血月。
我仰頭看月亮。
出宮第一年,我想知道祝以琰到底是不是我的皇兄,帶著檀陰去祝以琰以前待過的佛寺,卻發現那兒已經變成一座廢廟,空無一人。
第二年我找到了當年給我母後接生的嬤嬤,她說小皇子頸後有一顆紅痣。
我敢保證祝以琰頸後沒有。
我並沒有多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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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一個熟悉又低沉的聲音傳來:「夜深了,不冷嗎?」我順著看去。
其實我早該料到,今天檀陰沒在殿門口等我,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三年未見,祝以琰瘦了,漂亮精致的臉上面無表情,如同我從未離開一般的稀松平常的詢問。
我站起來,猩紅色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皇兄。」
他神情微動。
清風吹過,海棠花落。我心間莫名酸澀,想笑又笑不出來:「你怎麼來了?」
祝以琰沒回我,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最後站定在我面前。
他目光平靜,緩緩抬起了手,伸向我的頭頂。
我以為他要像以前一樣摸我的頭發,微微後躲。
然而他隻是摘下了落在我發間的海棠花瓣。
祝以琰黑睫垂下,遮住他幽黑的眼眸,指尖捻著那小小純白的海棠花瓣。
他可以溫聲細語地說著威脅人的話,可以談笑之間定人生死,可以冷眼漠視生命的流逝,可以輕松地掌管一個國家,玩弄權術和人心不在話下。
但他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忽地,祝以琰微微垂頭,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
我手腕上還帶著三年前他親手給我帶上的佛珠,三年來片刻不離身。「皇兄。」我喚他,「自古沒有來山陰的皇帝,明姒還請皇兄早日回宮。」祝以琰抬眸,神情晦暗:「就這麼不想見我?」
我下意識摩挲著手腕處的佛珠:「明姒絕無此意。」
祝以琰慢條斯理地從手腕上取下他帶著的玉佛珠,語氣隨意:「我找到,可以解開蠱毒的醫者了。」
我笑了起來:「不是說好了等我嗎?」
我太了解祝以琰了,他來山陰,就是為了萬無一失將我帶走。
他沒接我的話,反而牽過我的手腕將原本的佛珠摘下,然後將自己的再次戴在了我手腕上:「山陰王不願放你走,不然你的蠱毒早就可以解開。」
「你何時見過蠱毒可以緩解卻不能解開的?不過是他卑劣的手段罷了。」
我回想那時檀陰人畜無害的笑容,一陣懊惱。
祝以琰松開我的手腕:「這個好看些。」
我低頭看看手腕的白玉珠,個個溫潤無瑕:「多謝皇兄。」
血月之下,祝以琰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手中的佛珠,面容平靜,卻隱隱有玉山將崩之氣勢。
除了撥動佛珠輕微的撞擊聲,一時間靜得可怕。
「你就沒有話對我說?」祝以琰手上的動作忽然停住,用力攥緊了佛珠,「這三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了嗎?」
祝以琰肯定知道我暗查他身世的事了。
「得到了。」
他挑眉:「如何?」
我坦然一笑:「人生適意之時,不可多得。」
祝以琰沉默,我輕輕從手腕上摘下他給我帶上的佛珠,還給了他:「皇兄,我人生有兩段最好的時光,一段是在母後膝下承歡,一段是現在以醫女明姒的身份過平凡的日子,不用再提心吊膽,不用再思慮擺脫各種各樣給我壓力的人,這樣的好日子實在難得,我流連忘返。」
祝以琰手中的珠串驀地斷裂:「你要留在這裡?」我搖搖頭:「不,山陰再好,不是我的家鄉。」祝以琰聞言,輕笑一聲:「那就隨我回宮。」
見我不回答,他微微低下頭,垂下眼簾,語氣平和:「你讓我答應你的,我做到了。」
天下很少有能讓祝以琰低頭的事。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聽他微乎其微地嘆了一聲:「你愛上檀陰了嗎?」
檀陰是一個無可救藥糾纏上我的瘋子,目無章法,隨時可能會失控,縱使這三年內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他將我從牢籠中解救出來,我有過心動,但我仍會害怕他隨時發瘋。
「皇兄,你還記得那天你問我什麼是喜歡嗎,我有答案了。」
我伸手,掃落他肩上的落花:「如果喜歡一個人或者愛一個人,不會感到害怕,不會感到疲憊,抱著死了也值的心留在對方身邊,可以戰勝死亡,可以戰勝軟弱。」
其實我所愛之人早就有了答案。
我人生最勇敢最無畏,甚至敢於豁出性命的時候是在幫祝以琰奪嫡的那幾年。
我一個畏懼黑暗畏懼鮮血的軟弱之人,為他拋棄了軟弱。敢奪劍自缢,隻為了證祝以琰的清白。
但我還是開始畏懼他,他登基之後殺了太多人,父皇的話猶在耳邊,我搬出皇宮,與他日漸疏遠。
我對他的感情已經不是簡單的喜歡了,不是什麼春心萌動,而是可以橫生勇氣的愛,日積月累的愛意早已將我淹沒,我隻能試著逃離。
這三年我想過忘掉他,不給他寫信,不讓他的暗衛跟著我,卻忘了摘下手上他贈我的佛珠。
給我戴上佛珠那天,他說等我晚上回來。
祝以琰是那種想忘也無法忘懷的人,像燎原野火一般,但凡有一星半點的火星,也會隨風變成無法控制的野火。
祝以琰聽後,卻是勾唇笑了一下,眼神終於有了波動,漆黑的眸子幽幽地盯著我,他收起笑容,頗為譏諷地說道:「愛一個人,才會感到害怕,感到畏懼,畏懼她的離開,畏懼她的死亡,害怕等待無果,害怕她再也不會回到身邊。」
「愛的可怕之處在於使軟弱者英勇,使無畏者低頭,不合常理,不符邏輯。」他
頓了頓,眸光微閃,「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要到何處結束。」他看著我,像是在說,請終結我的等待。
我避開了他的目光,輕嘆一聲:「皇兄,我回去之後住在公主府,你不能再找人盯著我,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好。」
我在頭疼怎麼和檀陰說。檀陰少不了又要發瘋。
我之前與檀陰對視,每次都是他先避開我的目光,現在也輪到我躲避別人的眼神了。
我不經意間瞥向門口,猛然發現院子門口正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一動不動,像是站了很長時間。
我仔細一看,是檀陰。
檀陰緩緩地鼓起了掌,一下一下,清脆而緩慢,驚起樹上的鳥。然後他轉身離去。
他一點點朝著更黑暗處走去。
深夜,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
「你豈敢棄我而去?」檀陰神出鬼沒,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床邊。
我坐了起來:「祝以琰來這兒,是不是帶兵前來?」他沉默了一下,隨後問道:「這與你何幹?」
「隻有這樣你才會和他談,你們達成了協議,讓我自己選擇是留是走。」
檀陰撩起床邊的紗帳,似笑非笑地瞧著我:「公主聰慧了不少,可惜還有一點說錯了,我沒和他達成協議,我隻是想看看公主會不會再次拋棄我。」
「我應該將你的手腳皆廢,才能讓你留在身邊。」
我坐在床邊,點亮短燭,看到他通紅的雙眼:「歧安,我想走了。」檀陰端詳著我,良久,慢慢將我擁在懷裡,緘口不言,默許了我的離開。
他也知道,他留不住我,我一開始的選擇就不是他。
我解開了蠱毒,祝以琰片刻也不想等,當日啟程回京城。一切回歸正軌。
祝以琰時不時召我入宮陪他,除此之外沒什麼要緊事,我闲得無聊時也進宮找他,偶爾也在宮中住幾天。
我早已不怕他了,他就像是生活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融入我的生命,吃飯睡覺都有他的存在。
轉眼又是半年。
一個大雪紛飛的雪天,我躲在公主府中看書。
忽地殿門大開,屋外風雪卷進殿內,激起我渾身雞皮疙瘩。
我抬頭看去,來的人既讓我意外也不意外:「公主,好久不見,叫本王想得斷腸。」
「你怎麼來了?」
「山陰幾年之內不會再有戰事,本王毛遂自薦,來當公主的面首。」
真是個瘋子。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