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最後的兩件事,一是救了蕭一舟,二是救了檀陰。
祝以琰輕手輕腳地將我抱到了床上,大概這輩子沒有這麼小心翼翼過,動作輕柔得仿佛我是一團雲,隨時會消散的感覺。
我頭一次見到祝以琰驚慌。
我半臥在床上,安撫著他,但是聲音沒什麼說服力,虛弱得很:「沒事,隻是中了蠱,動情蠱,會愛上睜眼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我看了檀陰。」
祝以琰立在我床邊,眸色昏沉,一言不發,等待御醫們想出解決辦法。
這種蠱幾乎無解,那些御醫縱然是華佗再世恐怕也難解蠱。
我又吐出一口血來,鮮血將錦被染紅,像是在被子上開出一朵絕美的月季,我用手絹擦掉唇邊的血,再次攔下想要殺了御醫的祝以琰。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胸口悶疼,如千斤壓在心頭。
我也懷疑過祝以琰是不是我的親兄長。
後來不再去計較這些了。
他能守好姜國的江山,我便可以守著他。
他曾說過我是個無比軟弱的人。
我其實並不算軟弱,隻是沒有雄心壯志,膽子小,不想去爭取什麼罷了。此生唯一想追求的,便是能自由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
動情蠱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
疼得我幾度想隨母後而去。
但祝以琰實在不能讓人放心,我費力伸出手,薅住他的衣角,將他留在我的身邊,仰頭看他陰沉的面容:「皇兄,不可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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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與他的約定。
祝以琰垂著的手攥緊,指節泛白,幾乎是咬著後槽牙說道:「召山陰王,進宮。」
「皇兄。」我欲言又止,「不必。」
這次祝以琰沒有聽我的,他讓宮人用最快的速度將山陰王召進宮,以止住我的疼痛。
在等待檀陰的時候,我意識越來越渙散,昏昏沉沉地拉著他說話。
祝以琰緊緊摟著我,平日他最厭惡血汙染身,此刻卻不顧我渾身的血,發瘋似的抱著我。
我大口大口地吐著血:「哥哥我要死了,虎符在府內床下的暗格裡,你記得派人取走。」
「我夢到父皇母後了。」
「哥哥你說他們會不會來接我?」
祝以琰大概是被大片大片的血刺激到了,握著我手腕的手掌驀地加大了力度,從嗓子裡擠出一聲冷硬的回答:「不會。」
我半闔著眼,縮在祝以琰冰冷的懷裡。我肯定會死的。
「山陰王駕到。」
殿外太監的聲音剛響起,檀陰已經來到我床邊了,他那張漂亮驚世的臉滿是陰戾,冷聲質問祝以琰:「怎麼會傷成這樣?」
「不想死把嘴閉上。」
祝以琰此刻心情極為不佳,裝都不裝直接說道。我睜開眼:「動情蠱的緣故。」再次看到他,我心中的疼痛得到緩解。隻是吐血太多,傷了元氣,還是有氣無力地靠在皇兄懷中。
檀陰沒理會祝以琰,他那雙幽黑無光的眸子盯著我,殿內夜明珠的冷光好似給他的眉眼鍍上了一層冷霜,猶如寒天雪地走出的妖魅,勾魂攝魄。
我不躲避他的目光,回視著他,長久的對視在他向下移開眼神時結束,我從枕頭底下拿出他贈我的匕首,銀白色的鞘泛著寒光:「拿回去吧。」
「跟我回山陰。」檀陰忽地開口,他並沒有多高興,「這是你唯一的活路。」
我搖搖頭:「不。」
他真是活夠了,祝以琰這人有多瘋想必他還是不知道。
祝以琰這人一直都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格,寧願我死在他身邊,也不願意我離開他。
檀陰沒有接我遞出來的匕首,反而看向了祝以琰:「今天片刻沒見到我就已經要了她半條命,我若是回山陰,公主一定性命不保。」
祝以琰不一定放我走,就算放我走之後也會在我走後失去控制。我也不想跟著檀陰去山陰,隻不過是換了個牢籠罷了。
我正想再找辦法時,卻聽到身邊人冷不丁地開口:「帶她回去。」我有些震驚,回身看向祝以琰,不可置信:「皇兄?」
祝以琰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祝以琰沒理我,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朕會下旨賜婚,你一生都不許離開明姒。」
「違令,朕必舉國誅之。」
檀陰毫不猶豫:「好,本王明日就要啟程,本王要帶走公主。」
「好。」
他們就這樣商定好了一切,甚至沒給我開口的機會。祝以琰松開了我。
松開我時,我猛然才發現他的手終於有了溫度。祝以琰起身,走出了殿門,再次被門外的黑暗吞噬。殿內再次隻剩我與檀陰。
我撐著身子看著祝以琰離開的方向,檀陰站在床邊一言不發。
檀陰目光落在床上的血跡上:「疼嗎?」
我心情不知為何極為糟糕,憤懑委屈,冷笑一聲:「山陰王不是要泯滅人性嗎?怎麼還說這些沒用的廢話?」
檀陰抬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頗為古怪地笑了起來。
我怒目而視:「你笑什麼?」
「我笑小公主在埋怨哥哥舍棄了自己。」
「胡言亂語!」
檀陰忽然俯下身子來,逼近我,目光如炬,審視著我:「難道不是嗎?你以為隻是祝以琰離不開你,實則你也無法離開祝以琰,你隻剩下他,你還是一個需要依
靠,需要庇護的小公主,所以祝以琰同意讓你離開,你反而怨恨。」
我張了張口,想要辯解又無法辯解。
母後走後,我便開始漸漸地依賴祝以琰,每天想的就是幫助祝以琰奪嫡。
他像是在報復我說他泯滅人性,不停地說些難聽的話:「祝以琰將你保護得太好,你長不大,性格軟弱,沒意識到對他的依戀也是情有可原,想要自由又想要他的庇佑,又承擔著那些該死的責任感,種種把自己困在方寸之中,因此你痛苦。」
「沒人要你付出什麼,是你自己不肯走。」
我一股怒火湧上心頭,撐起身子半跪在床上:「你又好到哪去了?你對自己厭惡怨恨,一點一點把自己逼成了現如今這樣瘋癲的樣子,毫無希望地活著難道不是比我更痛苦?」
「我隻剩一個祝以琰,好過你,什麼也不剩。」
我被他踩中痛點,一時口不擇言,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太難聽了,但檀陰表情淡然,淡淡開口:「所以,我不能放手。」
我笑起來。
他把我當他的救命稻草,即使知道我也是一個軟弱膽小的人,也不肯放手。那為什麼祝以琰會放手?
我認真地問道:「為什麼非要是我?」
檀陰伸手,將我鬢邊散落的頭發別在耳後,什麼也沒說。
忽然,他將我擁在懷裡:「你不想摧毀你那些約束你的邊框嗎?」
他沒回答我,我也沒有回答他。
「明天會和我走嗎?」
「會。」
我想摧毀那些約束我人生的邊框。
十三
祝以琰沒來送我。也沒來見我一面。
我想去看看他,但是檀陰在我身邊守了一整夜,幾乎是寸步不肯離開。我跟檀陰講了我小時候的事情。
父皇愛母後,但也愛其他人,加上哥哥被視為不祥,父皇其實很少來看我。
母後身體不好,太醫說是思慮過重,我想是思慮兄長所致。
我從小就知道我有一個哥哥,他在佛寺修身,我一直很想見他一面,但是他從沒進過宮,逢年過節也隻是書信一封,報個平安。
每次父皇來看我們,母後都要提起哥哥,惹得父皇不開心。
我是非常受寵的公主,要什麼有什麼,隻是略微有些孤獨。
母後總在思念哥哥,即使陪我玩的時候也會流露出對哥哥的思念之情。
我有時候在想,要是沒有他,我的童年會不會更完美一點。
可當他出現,當他在一次次將我從噩夢中拖出來時,我開始後悔,為什麼我的童年沒有他。
檀陰起初不想說,但我循循善誘,說起了小時候最愛的寵物,他還是開了口。
他曾經養過一隻非常可愛的兔子。
是他大哥送他的生辰禮。
他非常喜歡這隻兔子,精心照看。
隻可惜被他二哥給嚇死了。
我也很可惜,摸了摸他的頭發安慰他。
他更加觸動,開口說起了他的母後。
他說他母妃是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美豔大方,也和我一樣心地善良。不同於我父皇後宮佳麗三千,他父王隻有他母妃一個妻子,連個填房都沒有。所以他母妃無憂無慮,整日都是笑眯眯的模樣。
他在說起這些的時候,我突然冷不丁地想起來要當上山陰王的最後一步。
弑親。
他還在百般地說著他母後的好,我意識到自己的說話太過分了。
他這樣愛他的家人,怎麼會親手殺了他們呢?
我拼命想裝作沒想起來這件事兒的樣子,笑嘻嘻地聽他講過往,但他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對,我親手殺了她。」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就像沒事人一樣,把玩著我的頭發:「祝氏一族向來懷疑忌憚山陰檀氏,何曾想過檀家這些愚忠的蠢貨為了守住祝家的江山能做出什麼事情來。」
「你說得對,我憎惡自己,全家都死了,隻有我還活著,但我偏偏就是要活著,不謀逆不篡位,但就是讓你皇兄忌憚,成為你皇兄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聽了他的話之後,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麼,隻能愣愣地看著他。
他幽黑的眼中黯淡無光。